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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章
    硯臺落在地板上的聲響沉重, 然而屏風外極是嘈雜,竟無人留意到屏風後的争端。
    陸卿婵的指節輕輕地顫了一下,她低聲說道:“自然是為家國。”
    她的眸光顫動, 幾乎帶着些細微的破碎之意。
    陸卿婵的眸裏含着哀傷, 她近乎是愠怒地說道:“難道你到這時候,還覺得我與趙崇藕斷絲連嗎?”
    她壓着聲說道:“在你眼裏, 我還是那個薄情、水性楊花的女人,對嗎?”
    陸卿婵從不在乎旁人的誤解和想法, 她總覺得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
    然而聽到柳乂低聲質問的那一剎那, 她還是無法自制地感到難過。
    心房就像是被小刺戳了一下, 并不見血, 卻足夠痛楚。
    “我不是那個意思, 阿婵。”柳乂緩聲解釋道, “你多想了。”
    他輕輕地攬住陸卿婵, 低聲說道:“我怎麽會那般想你?”
    “你覺得我舍得嗎, 阿婵?”柳乂撫上她的後背, “我只是擔心你沖動,情急之下做了傻事。”
    陸卿婵并沒有相信他的說辭, 她從柳乂的懷抱中掙脫,徑直站了起來。
    她的腕骨泛着紅,那痕印清淺,但她的雪膚白皙,顯得格外灼眼。
    破碎的硯臺裏濃墨流淌, 在她的靴邊留下深色的痕印。
    陸卿婵踩在濃墨之上,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柳乂低聲說道:“阿婵!”
    他的聲音很有兄長般的威嚴, 但陸卿婵全然jsg不在乎他的心緒,她直接就抱着文書去尋了張逢。
    時局動蕩, 國事遠遠地淩駕于家事之上。
    如今京兆已經陷落,陸卿婵是在張逢提起時,才想起她在京兆的家人。
    家中有弟弟陸霄,父親陸玉又是善趨炎附勢的伶俐人。
    有他們在,總歸不會有事的。
    “我是孤家寡人,因之才無所顧忌。”張逢緩聲說道,“早知道前些時日,先将你送回河東了,如今洛陽才是朝不保夕。”
    他說着說着,便停了下來:“你還年輕呢……”
    陸卿婵很敏銳地覺察到張逢的用詞,她輕聲說道:“為什麽要送我回河東?”
    “河東也不是我的家。”她悶悶地說道,“以我如今的積蓄,連在晉陽買間小宅院都難。”
    張逢緩聲說道:“使君更想讓你回河東,不是嗎?”
    “而且河東有柳寧和晉王,”他眺望了眼夜空,“是這亂世裏最好的去處了。”
    晉王。
    陸卿婵微怔片刻,晉王為人低調,很沒有聲名,他深入簡出,身子也不甚康健。
    可是當時在幼帝意外駕崩的時候,是晉王最先向太後發難的。
    亂世時諸王的存在是特殊的,連意圖改換日月的枭雄也喜歡借助宗室的力量往上爬,更何況是親王、郡王這樣的皇室近支。
    段明朔依仗平王。
    那麽在河東,執掌權柄的琅琊柳氏毫無疑問便會選擇晉王。
    陸卿婵忽而覺得茅塞頓開。
    她倏然明白過來柳乂方才話語的意思,他不是在擔心她和趙崇藕斷絲連,他是在擔心她和長公主的事。
    如果柳氏真的要扶持晉王上位,陸卿婵和長公主的親善關系無疑是棘手的。
    連她自己也有些無措。
    此刻援軍是勤王的援軍,可是叛亂平定之後呢?
    陸卿婵心底煩悶,也順着張逢的目光,看向漆黑的夜空。
    雖然不久前才下過雪,但如今到底已是二月,已經算是春天了。
    雨雪過後,碧空如洗,夜晚時也比平日更為澄淨。
    層雲下的月色式微,閃爍的銀河貫徹夜空,每一顆星子都像是在燃燒,亮得驚人。
    張逢緩聲說道:“現在走也是一樣的,卿婵。”
    他的話語打亂了陸卿婵的思緒。
    張逢的眉宇間帶着滄桑,聲音卻很是沉穩認真。
    “回河東吧。”他低聲向她說道,“我們這麽多康健的官吏還在,沒有讓你一個病弱女子沖在前線的道理。”
    張逢似是仔細地做過一番考量,他揉了揉額側的穴位,目光寬和地望向陸卿婵。
    她垂眸不言,長睫在臉龐上灑下一層瑰麗的剪影。
    沉靜矜持,敏行讷言。
    分明還是個年輕姑娘,卻已有了社稷之臣的風姿。
    那份堅韌和勇毅,更是讓男子都自愧弗如。
    能從層疊的塵土中挖掘出這枚明珠,長公主無疑是有一雙慧眼。
    但時局胡亂,即便是長公主也不能将手伸得那麽長,将陸卿婵護得周全妥帖。
    張逢輕嘆一聲,指節扣在桌案上,寬慰地說道:“不必想太多,卿婵,你若是不想回去,那便算了。”
    “你還在假中呢,待會兒就快跟使君回去吧。”張逢輕聲說道,“如今的境況總還沒有那麽糟,去年圍城都挺過來了,再差還能差到哪兒去。”
    聽他這話,陸卿婵也放松少許。
    京兆的事才剛剛發生沒多久,現今過分的焦慮和着急也沒什麽用。
    正當陸卿婵要離開的時候,張逢倏然說道:“他很在乎你,卿婵。”
    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陸卿婵愣怔片刻,緩緩地垂下了眸子。
    柳乂坐在外間的太師椅上,修長的雙腿交疊在一處,眼眸微阖。
    這幅姿态頗有些纨绔風流,但他的容顏俊美,氣質又沉穩持重,只會顯得矜貴清雅。
    也是在這時,她才發現即便是柳乂,神情也會流露出倦意。
    如今叛軍的勢力甚嚣塵上,河朔、鎮海、京兆都亂得異常,連劍南也不太平。
    不過今後會如何,如今的他都是毋庸置疑的無雙國士。
    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
    柳乂救了她,也救了這個将要走向末路的國。
    陸卿婵心神微動,她輕輕地走過去,拍了拍他的手:“走了。”
    柳乂擡起眼眸,鳳眼微挑,剎那間傾瀉的蟾光讓她險些失了神。
    他拉住陸卿婵的手,不輕不重地拽了一下,她沒有站穩,跌進了他的懷裏。
    柳乂将她的驚呼聲掩在指間,而後隔着手背,重重地吻了她一下。
    這欲蓋彌彰的親吻,讓陸卿婵的耳尖都泛起紅來。
    她邊推拒着他,邊站直了身子。
    柳乂就像個頑劣的少年,帶着惡意又将她拽到了懷裏,而後直接用外衣把她裹着抱起。
    “你——”陸卿婵面頰緋紅,顫聲說道,“這裏是官署,先放我下來。”
    深色的大氅将她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張柔美的小臉。
    陸卿婵的性子柔婉,連指斥他的登徒子行徑時姿态都是婉約的,聲音更是甜軟。
    “沒良心的姑娘。”柳乂重重地揉了下她的頭發,“在旁人面前還是理智、沉靜的陸少師,怎麽在我這裏就知道任性?”
    他的話語裏帶着情緒,但眸底的戾氣已經消減。
    陸卿婵的發絲被他弄得淩亂,連發冠也快要墜下去。
    她根本不想接柳乂的話,幹脆閉上了唇。
    柳乂似是會錯了意,以為她害怕叫人發現,輕聲解釋道:“官署裏沒什麽人了。”
    須臾,陸卿婵才意識到他話裏還有別的意味。
    她急切地說道:“你不許在這裏親我。”
    陸卿婵從大氅裏伸出手,作勢就要掩住柳乂的唇,卻不想他卻借勢扣住她的手腕,細細地吻了吻她的指尖。
    他這個人是冷的,唇也是冰涼的。
    但陸卿婵卻覺得指尖發燙,快要開始灼燒起來。
    她的指節微蜷,耳尖紅得似在滴血:“你正經些!”
    在最澎湃的少女時期,陸卿婵也沒敢做過這樣晦澀的夢。
    柳乂是清貴端方的君子,她能幻想出來的最出格的事,也不過握住他的手指,和他在無人的暗處悄悄擁抱。
    哪成想,他如今竟比話本裏的男子做得還要過分。
    柳乂抱着她穿過長廊,跨越臺階,他的身形如風,衣袂翻飛,走到何處都帶着清冽之意。
    陸卿婵從前在遠處看就覺得飄逸,如今被他抱在懷裏方才知道他走得多穩。
    柳乂步履輕緩,将她的指骨攥在掌心,輕輕地揉捏親吻。
    陸卿婵竭力地掙脫,卻每每被他更大力地緊扣住指節。
    等到被抱緊車駕的時候,柳乂才放開她。
    “不回河東就不回。”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那就跟我一起留在洛陽吧。”
    陸卿婵的臉還紅着,她低喘着氣,聽到柳乂忽而肅穆的話語,她也微怔了片刻。
    她忽然想到,在見過柳乂後她是直接去見的張逢。
    所以在這之前,他們二人就見過面,甚至通過說辭。
    柳乂對她的愛很奇怪,在更多時候不像是對愛人,更像是對珍重的妹妹,甚至是像悉心呵護、關照的任性孩子。
    他總要做好萬全之策,連陸卿婵生氣後會做的事都要做好預判。
    可無論如何,他都是愛她的。
    這份愛深沉如淵水,雖然将她困在其中,但也填滿了她心房裏所有的空缺。
    陸卿婵捏了捏柳乂的手指,低聲說道:“無論如何,我都要留在洛陽的。”
    她的眸光閃動,帶着些刻意的蠱惑。
    陸卿婵朱唇輕啓,在他的耳畔說道:“你不明白嗎,容與?”
    她的唇色嫣紅,即便是在暗夜裏也足夠分明。
    馬車緩緩地行使着,風雪的聲音都變得虛無缥缈起來,唯有眼前人的面孔格外秀美。
    陸卿婵的肩頭顫動,從喉間溢出一聲微甘的低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