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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七章
    柳寧握着手杖, 他個子很高,又常年處理軍務,即便如今年長多病, 也依然是高大的。
    不過柳寧向來溫和寬善, 叫人時常會忽視他身上的氣場和壓迫感。
    他眼睛半阖,輕聲說道:“快些。”
    陸卿婵微怔了片刻, 她懵然地擡起頭,還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就見到侍從将王雪識給拖了進來。
    厚重的朱門敞開, 冷風還未灌入就又被掩上。
    王雪識的臉色煞白, 膝也在不斷地打着哆嗦, 全賴侍從的手臂架着, 方才沒有失态地軟倒下去。
    她的恐懼像是到了極點, 連理智都喪失許多。
    王雪識只是連聲說道:“大人, 我什麽也沒說……什麽也沒說呀!”
    陸卿婵的眉心微蹙, 她知道王雪識向來口無遮攔, 趙崇将王雪識嬌寵得太過,即便她說出不當的言辭, 他也會說這是嬌憨可愛、不做作。
    久而久之,王雪識的膽子也越來越大。
    她是不情願遮掩的,也總覺得沒有遮掩的必要。
    在定遠侯府中王雪識就是這樣的,畢竟她是趙崇最愛的女人,是王氏的寶貝外甥女, 連驕縱的趙都師都将她視作/愛戴的嫂嫂。
    陸卿婵沒想到的是, 王雪識在柳寧的跟前也敢這般。
    柳寧的性子溫和, 陸卿婵在河東十年,從未見過他發脾氣。
    連和藹如盧氏都會偶爾動怒, 柳寧卻一次也沒有在她和柳乂面前生過氣。
    王雪識到底說了什麽,能讓柳寧動怒?
    陸卿婵有些困惑,她對上柳寧的視線,那雙丹鳳眼裏蘊着寒意,顯得有些漠然,跟柳乂幾乎是如出一轍。
    柳寧的眉微微皺着,他低聲說道:“阿婵先回去吧,天畢竟還有些冷,早些安置。”
    看來他是不欲讓她知曉,為之煩心了。
    陸卿婵神情微動,輕聲說道:“好,卿婵這就回去,叔父您也早些休息。”
    她臉上帶着笑意,就像一個被嬌寵得很好的小姑娘,全然不像個棄婦,甚至不像個二十歲的女子。
    王雪識的身軀裏像是存在一顆苦膽,她既嫉妒,又怨恨。
    可在望見柳寧冰冷的眼神後,王雪識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恐懼。
    她清楚地看見了殺意。
    那目光陰冷至極,蘊着的情緒也極是狠戾,王雪識幾乎瞬時就想起了長公主,想起了那荒唐又屈辱的一日。
    她雙膝發麻地跪在紅木地板上,長公主握着長刀,丹鳳眼裏只有寒意。
    那天跪得太久,又遭了那般的冷酷對待,直到現今王雪識的膝還經不得冷水,受不了雨水天的濕氣。
    但那些到底是女人間的事,心再狠的女人,也總是有一份柔情的。
    此刻見到柳寧,王雪識才jsg深切地體察到長公主的溫柔與寬容。
    王雪識一句話也不敢說,恐懼讓她渾身戰栗,連喉嚨眼裏都發不出聲響,她雙目直直地望向陸卿婵離去的背影,忽然很想要拉住她。
    只要陸卿婵說半句求情的話,柳寧就會放過她的!
    王雪識忽然明白過來,為何在那一日趙崇會化怨恨為感激,将陸卿婵當做神明供奉。
    人在絕望的時候,哪怕得到一束光也會變得癡狂。
    但柳寧沒有給她這個機會,陸卿婵離開後,他淡漠地說道:“先送去審一審吧。”
    須臾,他低聲補充道:“注意些,到底是有了身孕的婦人。”
    柳寧的言語輕緩,王雪識卻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她瘋狂地掙動起來,死死地想要往後退去,但侍從的手臂就像是鋼鐵制成的一般,将她禁锢在原處,寸步難逃。
    也是這時她清楚地意識到,柳氏的這些人瞧着清雅君子,實則跟段明朔那等亡命之徒沒什麽分別。
    尤其是在招惹到他們在乎的人身上時。
    王雪識由衷地想要發出尖叫,恐懼在不斷地攀升,如有實形……
    但這時候做什麽都晚了。
    *
    陸卿婵在府邸裏閑居了幾日,春風暖軟和煦,花香沁人心脾,可在這樣好的天氣裏,處處仍都是征伐。
    洛陽那邊的戰事緊張,她每日一睜眼就要先看那邊傳來的文書,生怕看到不好的消息。
    段明朔自從去年冬受傷後,在燕地待了許久。
    但這次他是親自帶兵過去的,還将平王也一并帶在了身邊。
    段明朔是打定主意要拿下洛陽,成德軍最善戰,昔年征讨突厥時,宛若國之利劍,如今倒轉劍刃,帶來的破壞亦是可怖。
    更麻煩的是鎮海軍和京兆龍武軍的鼎力相助。
    可柳乂從不在私人的信箋中說起這些事,他只會給陸卿婵送各式各樣的花。
    信裏時常只有一句話,然後是大捧大捧濃豔的花朵。
    洛陽比河東熱得更早,花卉也更為繁盛。
    陸卿婵将花養在瓷瓶裏,沒過多久,整個內間的博古架上都擺滿了鮮麗的花束。
    馬上就是清明,她到時要随着柳寧一起祭拜。
    臨到出行前,軍中突然有了急務,柳寧便說道:“阿婵自己過去,可以嗎?”
    “可以的,叔父。”陸卿婵點了點頭,她緩聲問道,“叔父,是出了什麽急事嗎?”
    柳寧簡單地跟她解釋了一下,說是鎮海軍那邊出了問題,需要立刻做定奪,而後他緩聲說道:“你叔母應當也更想見到你,還是抱歉,沒法跟你一起過去了。”
    陸卿婵其實很習慣這樣的事。
    之前在洛陽的時候,柳乂也是整日忙碌,每次來見她都是見縫插針。
    柳氏的祖籍在琅琊,不過前朝的時候便已經遷轉到了河東,因之祖墳也是在這邊。
    春日裏街邊都是踏青的人群,陸卿婵坐在車駕裏,挑開簾子看外間的景致,總覺得比她離開河東前還要熱鬧許多。
    河東藩鎮是對抗回纥的主陣地,守衛國家的西大門,因之軍事力量極強。
    亂世裏的晉陽城固若金湯,就好像沙漠裏的綠洲一樣。
    在前朝末年的時候,便有源源不斷的異鄉人來到這裏,如今四方戰火紛飛,來到河東的人更是難以計數。
    陽春三月,萬物複蘇。
    現今的戰事雖然緊張,但總會好起來的。
    陸卿婵垂下眸子,手指撥弄着胸前的游魚玉佩,禁不住地想起柳乂。
    真奇怪,之前三年未見,她都鮮少回憶起他。
    如今不過分別數日,便會泛起思念。
    陸卿婵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緩緩地從車駕上走下來。
    這邊臨近高祖生父的陵寝,也是許多勳貴人家祖墳的選址地,不遠處便是寺院和道觀,雖然在郊野,也算得上是繁盛。
    她帶着幕籬,被侍衛扈從着走向寺院裏。
    依照規矩,是要先上香,而後再去看先人的。
    陸卿婵的衣着素雅寡淡,輕紗遮掩住她的面容,叫人看不清她的形貌,可即便如此還是有香客悄無聲息地落下了視線。
    但這些若無若有的目光,皆在窺見她衣上家紋後化作震駭。
    禪音陣陣,檀香幽微。
    寺廟內幽靜,陸卿婵僅帶了兩名侍衛,她繞過長廊,緩步走向長階之上。
    最深處的那間安靜居室裏,供奉着的就是盧氏的長明燈。
    她向侍衛輕聲說道:“我自己進去就是。”
    房內的燈光是淺黃色的,明燭搖曳,就像是人沉眠時,那最後一鏟土的色澤。
    陸卿婵第一次明白生死、接受生死,便是在柳乂的長嫂盧氏去世時。
    前日還溫柔握住她手的叔母,到了後日就躺在了棺椁裏。
    眼淚是流不完的,直到下葬時,年幼的她仍在嚎啕大哭着。
    現今想來,即便是生身父母去世,陸卿婵都不會有那般傷悲,他們都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他們。
    可盧氏是不一樣的,她一直将陸卿婵當親生女兒在疼愛。
    陸卿婵早都會走路了,但盧氏還常常要抱着她,她對母親、對婦人、乃至對女子的認知,全都來自于盧氏。
    盧氏常說,要為她備嫁衣,要看着她出嫁。
    然而陸卿婵還沒能長大,盧氏便永遠地離開了她。
    就好像這之後的許多年。
    陸卿婵什麽也抓不住,她只能握得住掌心的游魚玉佩。
    她眼睛酸澀,跪坐在蒲團上慢慢地上香,而後又加了燈油,方才撩起衣擺起身。
    轉身的剎那,陸卿婵忽而對上一雙充斥瘋狂的眼睛。
    趙崇站在晦暗處,一身深色的衣物,與黑暗幾乎融為一體,他近乎是貪婪地看向她:“卿婵,好久不見。”
    陸卿婵瞳孔緊縮,陡地生起不好的預感。
    自從經歷過段明朔的事後,她對這樣的目光越發敏銳。
    陸卿婵的手向後移動,輕落在香桌的桌沿上,她高聲道:“別過來,趙崇!”
    她盤算着到木門的距離,想要通過更高聲的嗓音,讓門外的侍衛注意到。
    但看見趙崇手裏的刀刃後,陸卿婵忽然冷靜了下來。
    “卿婵,小聲些。”趙崇将刀從鞘中抽出,緩聲說道,“這些天,夫君很是想你。”
    他的眼是瘋狂的,語氣也是瘋狂的。
    不理智,不清醒。
    就像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陸卿婵覺得這樣的趙崇陌生至極,他沽名釣譽、趨炎附勢,所有可以稱之為人的情緒都系在母親和王雪識身上,獨獨不會對她有一份情。
    他熾熱的目光,讓她有些心底發寒。
    那是對她的愛嗎?絕對不是,那是趙崇的執念。
    陸卿婵有些失神地想到,長公主的法子是成功的,用鈍刀子慢慢地磨損趙崇的心智,的确是比直接摧毀他要更有快意。
    他又瘋狂,又卑微。
    就像一捧翻騰的污泥,只要她擡起靴,就能将他踩在腳下。
    當趙崇走近時,陸卿婵的心都提了起來。
    然而下一刻,他真的跪在了她的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