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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七章
    五月盛夏, 府邸裏的千瓣蓮已經盡數開放。
    許久前放進去的魚苗,也已經長成大魚,躍出水面時會濺起層層的漣漪。
    那景致極是美麗, 連日來幾乎将到訪府邸的每一位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但陸卿婵卻一次也沒去看過。
    她的心快要被趙崇的事搞成一團亂麻, 夜間都煩躁得無法安眠。
    趙崇是一意要同她複合,甚至連身家都盡數賭了上來。
    不, 他的野心更大。
    趙崇不止是想跟她複合,他還想将原先的那紙休書徹底推翻, 将他們曾經和離過的事也徹底抹殺。
    初始時陸卿婵只覺得他異想天開, 黑紙白字的休書, 連印章也是他自己蓋的。
    縱然不是他的親筆又如何, 字跡是全然一樣的。
    可陸卿婵沒想到, 趙崇竟真的成了事。
    當日王氏跪匐在地上, 哭着訴說自己的過錯。
    當看到同僚對着那相同的字跡也面露為難時, 陸卿婵的心霎時便沉了下來。
    王氏聲嘶力竭地說道:“卿婵, 從前的事都是母親撺掇!”
    “我罪孽深重, 你怎樣怪我都成……”她的額頭都叩得出血,“母親求求你, 能不能再原諒阿崇一回?”
    王氏的哭聲哀戚,木簪從發間滑落後,斑駁花白的發披散下來。
    她的手又早已斷掉,跪匐叩首的姿态分外艱難。
    那模樣瞧着就像個可憐的老婦,叫人怎麽也想不出她曾經是怎樣的頤指氣使、跋扈嚣張。
    他們很會挑時間, 每次都是在官署內外人最多的時候。
    而且回回都拖家帶口、浩浩湯湯, 就好像是有意要将外間的注意力全都吸引過來。
    趙崇與王氏日日來, 拿的證據也越來越多。
    原本是很不可思議的事,竟還真的漸漸有了轉圜的餘地。
    陸卿婵與主管刑律的同僚商談過許多次, 得到的卻是越來越差的消息。
    “陸少師,您應當也明白。”他猶豫着說道,“你們先前和離時,并沒有雙方父母見證簽名和官府的文書證明,的确是算不得正式和離。”
    “從前晉陽也有過這樣的事,丈夫向妻子下了休書,妻子也已歸宗。”他面露苦澀地解釋道,“可在文書未下來的時候,那男子後悔了,又向那女子施暴。”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來:“女子狀告,證據明了,卻因兩人在那時仍為夫妻,最終不了了之。”
    陸卿婵眉心蹙起,她擡聲說道:“可律法不也有說,婚事延續與否,僅掌握在男子手裏嗎?”
    她繼續說道:“只要男子決意休妻,怎樣都是無妨的。”
    同僚附和道:“說是這樣說,陸少師……”
    “可現實中,也不是全然這樣随意。”他沉聲解釋道,“無緣無故出妻,亦沒那麽容易。”
    “我們那時在洛陽,又是圍城前夕,”陸卿婵垂着眸子說道,“從哪兒去尋來父母和官府的文書?”
    她不太愛回憶這段舊事,只是一想到就覺得煩悶。
    可此刻她卻不得不掰開了跟同僚講清楚。
    “那時縱然我想尋,也沒那個機會了。”陸卿婵輕聲說道,“上午趙崇剛将休書給我,下午王氏便給我下藥,預備将我在離開洛陽後,就直接殺害。”
    主管刑律的同僚也有些怔忪,似是沒想到情況那般緊急。
    又似是沒想到陸卿婵會說這般多。
    他的指尖落在眉心,有些無奈地向陸卿婵建議道:“陸少師,要不你這樣,讓柳大人稍稍施些壓,然後再慢慢地尋證據……”
    她挑了挑眉,說道:“趙崇現在敢這樣,不就是仗着柳氏重儀禮,不是仗勢欺人的豪族嗎?”
    “再者,柳大人若真這樣做了。”陸卿婵緩聲說道,“豈不是正中薛氏下懷?”
    先前她還在疑惑,趙崇是走了誰的門路。
    後來得知薛三老爺要納趙都師為妾的時候,陸卿婵瞬時便明白了過來。
    琅琊柳氏把控河東多年,是根深蒂固的大族。
    薛氏已是名門,這些年來卻一直受打壓,也是早就不舒坦了。
    得知晉陽書院建立,說要廣納賢才、不拘門第時,薛氏的族長都差些沒能坐住。
    舊的門閥世家重權力,更重學問這一虛的權力。
    薛氏自诩河東第一名流,标榜自家族學,是向來不允下等人辱沒門檻的,可如今柳氏偏要和他反着來。
    陸卿婵心想,都說柳乂雷厲風行,若是她面對這樣的一群蛀蟲、酒袋飯囊,大抵也是控制不住脾氣的。
    她握住靠椅的扶手,慢慢地站起身。
    陸卿婵輕聲說道:“不過還是多謝韋大人,這些天真是麻煩您了。”
    “不必這樣客氣,陸少師。”同僚也站起身說道,“我沒幫到你什麽。”
    他為難地說道:“如今的律法待女子太過苛責,最好還是能往上推,但如今時局太亂,京兆還陷落在叛軍手裏。”
    同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陸卿婵感謝地說道:“韋大人能如此有心,卿婵便已十分感激了。”
    她的眼眸漆黑,眸裏的謝意卻是實打實的。
    對着同僚陸卿婵尚能保持平和,但她還真不知道,回到府邸後她會不會被一哄便忍不住哭出來。
    她不是敏感無助的小女孩了。
    她如今已經二十歲,又早早經歷了那般多晦澀事,沒什麽是她不能承受的。
    什麽冷嘲熱諷陸卿婵都不jsg怕,也都不在乎。
    她擔憂的是那些濃重的愛意,且不說柳寧和曾經照看過她的嬷嬷與侍從。
    連陸卿婵的小侍女,在知悉這些事後都憤憤不平,言語間恨不得将趙崇千刀萬剮。
    他們決計會因為太過在乎她,而做出不理智的事。
    更不要說柳乂了。
    陸卿婵都有些慶幸,他還還未病愈,還在休養,還不知道這些事。
    柳乂若是知道了,只怕會直接殺回晉陽。
    想到這裏,陸卿婵突然有些想笑。
    但從官署裏走出來後,她的心緒仍是亂的,她順道便去了晉陽書院。
    這幾日學子都在準備每月的考試,書院裏處處都是背書、誦經的聲音。
    陸卿婵很喜歡這樣的聲音,索性帶着文書直接過去處理。
    因為她常常過去,還時常去講學,晉王和山長便給她專門辟了一間暖閣,供她休整。
    暖閣建的位置隐蔽,在竹林後方,又臨近水池,很是清幽僻靜,但又能聽見不遠處學子的背書聲,最适合靜心。
    今日陸卿婵過去時卻發現還有旁人在,是那日山長講學時跟她同坐的小郎君。
    小郎君穿着錦衣,在竹林裏随意地轉悠。
    他心情似乎不是太好,步履匆匆忙忙,又漫無目的,帶着些愠怒。
    看見陸卿婵時,他愣怔地問道:“姐姐?”
    這小郎君生得可愛,帶着些雌雄難辨的柔美,偶爾看岔眼,很容易将他認成是姑娘。
    陸卿婵也很詫異地問道:“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我同父王……不,哥哥鬧了脾氣。”小郎君垂着頭說道,“就過來這邊晃晃。”
    她心思亂着,沒有注意到他的口誤。
    陸卿婵本來準備去再看看文書的,瞧見他皺起的小臉突然變了主意。
    她笑着說道:“我聽說後山的蓮花開了,你可曾去看過?”
    陸卿婵抱着書卷,笑容清婉,身姿綽約,既溫柔又親和,叫人忍不住跟着她走。
    “沒有。”小郎君搖了搖頭。
    他皺起的小臉逐漸舒展,在陸卿婵伸出手時,他細微地顫抖着将手放進她的掌心。
    小郎君的手小小的,柔柔軟軟。
    那雙丹鳳眼也是,水靈靈的,不像長公主那般淩厲,也不像柳乂那般深邃。
    就只是含着一汪水,幹淨到不能再幹淨。
    陸卿婵心神微動,将他的小手握緊,緩聲說道:“小孩子也會有煩心事嗎?”
    “我好像忘了小時在煩惱什麽。”她垂眸說道,“只記得背書很煩。”
    她的話語很平和,并沒有身為年長者的傲慢。
    小郎君甕聲甕氣地說道:“很多煩心事,沒人聽我的話,也沒人在乎我的想法。”
    他有些喪氣,那小模樣頗有些可愛。
    陸卿婵禁不住笑了一下,她緩聲說道:“是那些人不好。”
    她話音剛落,後山的林中便突然竄出來一個人。
    那人的身形纖細,瘦弱到近乎有些病态。
    她的形容狼狽,臉色也煞是蒼白。
    陸卿婵心中的警鈴大作,急忙拉着小郎君向後退去。
    書院裏的護衛就在不遠處,只要她高聲呼喚,他們很快就能過來。
    “嫂嫂,嫂嫂!”那人卻忽然哭着喚道,“是我啊!我是都兒!”
    似乎是趙都師。
    陸卿婵愣了一瞬,沒有想到趙都師會出現在此地,還是這幅模樣。
    握住陸卿婵手的小郎君也吓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冷靜過來,謹慎又戒備地看向趙都師。
    那雙幹淨的眼睛裏,帶着些難言的煩躁。
    但在陸卿婵看過來時,他很好地收斂住了情緒,只顫聲說道:“姐姐,我沒事的。”
    趙都師的衣裙淩亂,發髻也亂做一團。
    “嫂嫂,你救救我吧!”她尖聲說道,“嫂嫂,嫂嫂你看看我!”
    趙都師幾乎是有些瘋癫了,她語無倫次地叫着,發瘋般地想要靠近陸卿婵。
    真奇怪。
    從前陸卿婵在定遠侯府時,趙都師從未喚過她嫂嫂。
    如今她跟趙崇圍繞婚事發生争端時,趙都師倒開始喚她嫂嫂了。
    陸卿婵輕聲說道:“你冷靜些。”
    趙都師卻步步緊逼地說道:“嫂嫂,我冷靜不了……”
    “求您救救我吧……”她哭着說道,“這世上只有您能救我了……”
    她的話語裏滿是委屈,臉頰瘦削得沒有一點肉,看着極是病态。
    陸卿婵心裏冷硬,生不出半分柔情,将小郎君抱起後,她便立即高聲喚道:“有生人闖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