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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三章
    薛融的眼冷得出奇, 攥住陸卿婵脖頸的手也極是用力。
    有那麽一瞬間,他的面孔與段明朔重疊在了一處。
    陸卿婵的面頰緋紅,眼裏卻仍然是不屈的、執拗的憎惡。
    漆黑的眸子漂亮, 閃爍着愠怒的火焰時更是充斥生機, 叫人幾乎想要将之剜出來。
    但當看見陸卿婵的手無意識地撫上胸口時,薛融倏然松開了她。
    如此孱弱, 還患有肺疾,即便他什麽都不做, 她都有性命垂危的可能。
    何必讓她來髒了他的手?
    陸卿婵脫力地軟下身子, 她萎靡地倒在地上。
    左手艱難地支撐着, 右手則緊緊地撫在胸口。
    胸腔裏像是浸透了冰冷的積水, 将用來吐息的氣管堵滿, 讓她連氣都快要喘不過來。
    白裙綻開, 那上面染的血就像是花瓣的紅色紋路, 分外绮媚。
    陸卿婵低喘着氣, 細微的吐息聲如若游絲, 已經弱到不能再弱。
    薛融令人将已經昏迷過去的趙崇徑直用冷水潑醒,然後死命地掐他的人中。
    趙崇滿臉都是血水, 口中含着的也盡是血。
    侍從胡亂地給他擦了擦臉,就将他擡到薛融的跟前。
    陸卿婵垂着眸子,眼裏卻滿是警惕,她的手臂撐在地上,白皙的手背上是凸起的青色血管, 那張柔美的面孔也透着濃重的病氣。
    等到趙崇被擡過來時, 陸卿婵才又擡起眸。
    他要靠侍從的攙扶, 方能勉勉強強地站穩身子。
    薛融握住手杖,居高臨下地看向他們二人。
    他的神情沒有那般的陰鸷, 卻仍然是一副冷漠刻薄的模樣。
    “好了,今日過來畢竟還是為你們二人的婚事。”薛融令人拿過文書,“誰人不知定遠侯夫婦最是相愛,琴瑟和鳴。”
    他展開文書,緩聲說道:“世叔先妻早逝,也頗羨慕你們。”
    “柳氏尊崇,你又還這般年輕,世叔明白你不過是受了引誘。”薛融繼續說道,“不過現今還來得及,世叔今日給你們從新做個媒,就當一切重新開始。”
    他道貌岸然,狀似寬宥。
    佩刀的侍從們将刀刃收起,方才被脅迫的衆人便不再那般恐慌,反倒是有些感恩戴德。
    陸卿婵不知道薛融是怎麽說出這番話的,她更不知道剛剛還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人,為何還會感激薛融這個意欲屠戮的劊子手。
    他們表現得就好像方才的事全然沒有發生過一樣。
    薛融将文書在她面前晃了一下,輕聲說道:“好好簽了這份文書,你将永遠都是趙氏的主母,都是定遠侯府的夫人。”
    趙崇原本癱軟着身子,聽到這話霎時又恢複了力氣。
    他掙紮着站起,感激涕零地向薛融行禮:“多、多謝大人……”
    陸卿婵能聽見衆人長舒出氣的聲音,也能聽見那些細碎的蜚語。
    “真是紅顏禍水……”
    “不過運氣是真好,都做了權貴的入幕之賓,竟還能得夫君原諒……”
    “還禍水呢!我看就不過是破鞋罷了……”
    他們的聲音是顫抖的,壓低的,但又是刻意的,似是想要着力表明自己的立場,想要撇開關系。
    然而他們的目光又是那般的醜惡、歹毒。
    陸卿婵的手撐在柔膝上,白裙如同盛放的蓮花,姿态柔弱,卻蘊着驚心動魄的美。
    分明已經弱到任人采撷,但又偏生是旁人的禁脔。
    這令誰能不感到厭煩?
    在柳乂引誘她,或是強取她的時候,她為什麽不能以死來捍衛貞潔呢?
    如此不貞的女子,便合該接受最狠的懲誡,沒想到就這樣輕易地被原諒了,真是令人遺憾。
    陸卿婵無暇顧忌那些視線,更連灌入耳側的聲響都聽得模糊。
    胸腔裏的悸痛加劇,她覺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被河陽軍追殺的那個漫長夜晚。
    她筋疲力盡地站在懸崖之邊,距離那萬丈的深淵,便就只有一步之遙。
    可薛融掐住她脖頸的手,讓陸卿婵瞬時又恢複了清醒。
    “簽吧,卿婵。”薛融俯身說道,“簽完我就立刻遣人送你跟趙崇回去,我相信等你有了身孕,一定就不會再做出這般不貞、放/蕩的事。”
    他的眼裏是昭然的惡意,連言辭也刺耳得驚人。
    完全不像是簪纓世家的公子,反倒像是純粹的地痞流氓。
    但最令陸卿婵惡心的還是薛融喚她的稱呼。
    許多人都喚她為卿婵,但只有薛融這樣喚她時,叫她格外不能接受。
    世間怎麽會有這樣陰險、卑鄙又矯飾的人?
    陸卿婵咬緊牙關,別過了臉。
    她絕對不能簽這個字,更絕對不能按這個紅手印。
    她幾乎可以想到等這份文書生效後,薛融定然會立刻将她囚禁、控制起來。
    妻子的身份就是如此可怖。
    薛融費了百般的力氣幫助趙崇,為的就是讓陸卿婵回到定遠侯夫人的位子上,她不會再是獨立的個體,只會是趙崇的附屬品。
    即便被殺死後也不得解脫,甚至于要與死敵共沉眠。
    如果有了身孕,那便更為恐怖。
    好像天下jsg的男子都是這樣想的,只要有了孩子就能将妻子死死地栓在原處。
    陸卿婵只要想到這些,就幾欲作嘔。
    當她再度擡眸時,趙崇已經喜不自勝地用炭筆寫好了名,然後用食指按上印泥,飛快地落下了指印。
    “卿婵,快簽吧!”他腆着臉說道,“此後夫君定然永不負你!”
    趙崇的臉色蒼白,卻洋溢着可以說是幸福的笑容。
    薛融也俯瞰向陸卿婵,緩聲說道:“卿婵若是再不簽,世叔的手就要僵了。”
    他微微地俯下身,神情寡淡,唇角卻微微上揚,似是挂着滿意的笑容。
    侍從直接将炭筆掼進了陸卿婵的掌心裏,她握住炭筆的指節顫抖,眸光亦在不斷地打着顫。
    她既不情不願,又無可奈何。
    那副面孔能激起男人心中最深的惡欲。
    然而就在薛融要撫上陸卿婵的手,逼迫她落筆時,她忽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那一下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她的掌心疼得發麻,手臂也頗為酸脹,心底卻極是舒快,郁氣都消解了許多。
    薛融的臉被打得偏過去,他的臉龐腫起,瞬時便泛起紅痕來。
    廳堂中一片死寂,衆人的下巴都快要落在地上。
    最近處的趙崇更是吓得膽寒,膝蓋抖動,快要跪倒在地上。
    “喚你一聲世叔,不過是出于禮貌。”陸卿婵輕聲說道,“你還真将自己當回事了?”
    她擡起下颌,神情冷傲。
    陸卿婵冷聲說道:“你也不尋方銅鏡看看,你配得上我喚世叔嗎?”
    薛融出身尊貴,又身居高位多年,即便是薛大老爺大抵也從未打過他一下。
    他握住手杖,緩緩地直起身子。
    即便薛融一言不發,那濃烈的壓迫感依然恐怖,如若排山倒海般向她襲來。
    他的手輕撫在自己的臉上,淡聲說道:“還從未有人敢碰我。”
    薛融的話語裏滿是寒意,那比直接的威脅更令人生懼,以至于有人掩住了眼,不敢再多看。
    陸卿婵仍坐在地上,但此刻卻好像是在她俯視薛融。
    她冷笑一聲:“那真是我的殊榮。”
    陸卿婵是很令人讨厭的那類姑娘,傲慢無禮,野心勃勃,眼裏從來沒有規矩和尊長。
    自小時便如此,如今十餘年過去,反倒更甚。
    這樣卑劣的幼苗,就應當在剛萌芽時就被扼殺,而不是放任她徹底長成。
    薛融冷冷地看向她,聲音漠然:“既然陸姑娘敬酒不吃吃罰酒,那薛某也不必再維持禮節了。”
    他的聲音很低,僅能令他們二人聽見。
    當喉嚨再度被掐住的時候,陸卿婵是确信薛融又生了殺意。
    天底下怎麽會有如此虛僞的男人?
    他薛融自诩河東第一世家的家主,風度竟還不如段明朔那等亂臣賊子。
    但薛融的另一只手卻冷靜地扣住她的手腕,要用她的指尖沾上紅泥。
    她絕對不能按!
    陸卿婵瘋狂地掙動起來,她的手指伸展又屈起,最終因強烈的窒息感而無力地垂落,連薛融的衣角都沒能觸碰到。
    當指尖被強攥住扣在文書上時,她幾乎有些崩潰。
    琉璃破碎的聲音在耳邊陣陣響起。
    趙崇滿心歡喜地喚道:“夫人,夫人!我這就帶你回家!”
    他面露歡欣,擡手就欲将陸卿婵抱起。
    天光被層疊的濃雲遮掩,沒有一絲光能透進到廳堂裏,世界好像都變得晦暗起來。
    “先等等,趙崇。”薛融攔住趙崇的手,“方才陸姑娘給了薛某一掌,還未說要怎樣還。”
    他的眼神沉郁,像是禿鹫般陰刻。
    當身軀被架起來的時候,陸卿婵已經連喘息的氣力都沒有了。
    胸腔裏的滞塞痛意在不斷地發酵,像乍起的高熱般要将她的理智都盡數奪走。
    陸卿婵不想看向薛融,也不想看向趙崇,她只能看向被冷風吹開的窗。
    窗被打開,狂風在不斷地呼嘯着。
    但偏生廳堂建于高樓之上,她沒有翅膀,怎麽也飛不出這場鴻門宴席。
    就好像她費盡心思,也沒能徹底擺脫這場可悲的婚事。
    就在更冰冷的觸感要落上來時,緊緊封鎖上的門倏然被人從外間打開。
    堪比城門般的厚重木門轟然倒塌,驚雷陣陣過後,暴雨終于落了下來,雨幕接天,霎時便将廳堂外側的地板浸透。
    柳乂的神情從來沒有這般冷過。
    他持着長劍走入,俊美的容顏上沒有一絲的情緒,漠然到如同自地府踏出。
    柳乂沒有用任何的把式,只是靜默地将每個試圖攔在他面前的薛氏侍從一劍穿心。
    沒有悲憫,沒有猶豫。
    滿地都是鮮血,尖叫聲銳利到讓人耳邊開始轟鳴。
    陸卿婵愣怔地看向柳乂,眼眶泛紅,耳側竟是一時什麽也聽不見。
    她只知道,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