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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十六章
    是旁人的血。
    這幾個字是很好說出口的, 但在瞧見陸卿婵緊張的神情後,柳乂倏然怔了一瞬。
    她還不知道他先前受重傷的消息是混淆視聽的。
    他可以裝作脆弱,可以借此來換取她的同情, 可以規避自己的謊言。
    但這樣陸卿婵會難過的。
    柳乂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最終仍是緩聲說道:“無妨,意外濺上的血罷了, 我的傷早就好了,不然怎麽回來?”
    陸卿婵做了許久的噩夢, 眼眸還有些微紅。
    他下意識地便轉移了話題, 攬着她輕聲說道:“你有好好服藥嗎?”
    這句話溫柔, 卻又帶着些兄長的嚴厲口吻。
    陸卿婵目光閃躲, 臉頰也微微側了過去。
    “醫官說你的病症在加重。”柳乂掰過她的臉龐, “若是再這樣下去, 是會咳血的。”
    陸卿婵被迫對上他的視線, 那雙眼眸清澈如水, 即便現今她是大姑娘了, 被這樣認真地注視還是會覺得有些臉熱。
    “我也不想的。”她垂着頭說道,“事情……有些繁多。”
    陸卿婵的眼有些濕潤, 手指拽着他的衣袖,輕聲問道:“你先前每日都這樣忙碌嗎?”
    她的聲音細弱,說話時帶着氣音,但每一個字句都清楚地落在了柳乂的耳中。
    他心神微動,只覺得胸腔裏最寒涼的地方也被柔軟的情緒侵占。
    讓他說不出任何嚴厲的話語, 只想将陸卿婵好好地攬在懷裏疼寵, 好叫她不受絲縷風雨的摧折。
    柳乂低聲說道:“我身體康健, 縱然累些也沒什麽。”
    “可你是病人。”他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比柳氏的聲名要重要百倍。”
    陸卿婵點了點頭, 神情仍然帶着少許的懵懂。
    她在病中的時候就是這樣。
    平日多淩厲果決的人,生病時就像個稚弱的少女,旁人說什麽都會應。
    陸卿婵這模樣是可愛的,但柳乂卻只覺得心裏某一處被回旋的鋒刃戳了一下,率先泛起的情緒是憐惜和微痛。
    他換了個姿勢抱她,将她整個人都攬在懷裏。
    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起,鼻尖也貼得極近。
    柳乂撫着她的臉龐,輕聲說道:“能不能答應哥哥,以後不管遇到再大的事,也要想着你自己?”
    陸卿婵的部分長發被絲帶束起,剩餘的烏發披在肩頭,那模樣就像是未出閣的姑娘。
    “我知道的。”她又點點頭,“我很在乎我自己的。”
    她的發絲柔軟,手指更是柔若無骨。
    “哥哥也要很在乎自己才成。”陸卿婵捧起柳乂的臉龐,像他珍重她那樣,珍重地撫上他的眼尾。
    而後她不那般輕柔地勾住他的脖頸,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唇。
    陸卿婵親吻的技巧生疏,帶着些青澀的莽撞。
    柳乂喉結滾動,眸色亦有些暗沉。
    他托着她臀根的軟肉,将她直接抱了起來。
    陸卿婵的頭抵在床柱上,沒多時就被吻得面頰緋紅。
    她的脖頸後仰,柔弱地推拒着柳乂。
    “要喘不過氣了。”陸卿婵的聲音帶着甜意,“先放我下來,待會兒要服藥的。”
    她的衣裙堆起,纖長的腿垂落在他的腰間,白皙如玉,在晦暗處幾乎發着光。
    細瘦的足腕上是一枚精致的銀镯,她的足尖繃着,帶着些莫名的绮媚。
    柳乂“嗯”了一聲,将她緩緩地抱回到軟榻上,手卻未從她的腳踝上移開。
    陸卿婵捧着杯盞,小口地飲着茶jsg。
    紗裙如同蟬翼,輕薄柔軟,流蘇垂落在足邊,就像是蕩開的一團雪。
    她心裏有許多的疑問,但一個也沒有問出來。
    容與總是能将事情都處理好的。她禁不住地這樣想。
    陸卿婵的心裏寧靜,喝藥的時候也格外迅速,一仰頭便将那滿碗的苦澀藥汁飲完了,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反倒是柳乂将蜜餞喂到她唇邊時,陸卿婵被那過分的齁甜給膩到了。
    她大口地飲着茶水,險些又嗆住了水。
    她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咳嗽聲讓剛剛走出去的醫官吓了一跳。
    陸卿婵有些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方才嗆到了。”
    柳乂扶着她的手臂,另一手落在她的背上,輕柔地幫她順着氣。
    這醫官是柳乂新帶回的人,原先是游醫,對府邸的情況不甚清楚,此刻見到二人如此親近,神色頗有些震驚。
    柳乂能明顯地感受到陸卿婵的身子僵了僵,他輕聲說道:“你先出去吧。”
    她并不抗拒他的接近,卻還是不喜歡在人前展現出來。
    柳乂的神色沒有變動,自然地幫陸卿婵擦淨唇角,而後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
    他捏了捏她的掌心,問道:“好好休息一段,可以嗎?”
    “嗯。”陸卿婵帶着鼻音說道,“我哪兒也不會去,會好好養病的。”
    她很聰明,能快速地察覺出他的潛臺詞。
    柳乂卻搖了搖頭,緩聲說道:“去哪裏都可以的,阿婵。”
    “這天下亂了數日,總歸是要恢複平靜的。”他略帶深意地說道,“現在的晉陽城很安全。”
    陸卿婵沒太明白,她抿唇一笑:“那我也不想出去,這些天代你處理軍務,我也很累的。”
    她的聲音和柔,帶着點姑娘家的驕縱。
    “阿婵辛苦了。”柳乂親了親她的臉頰,“餘下的都讓哥哥來處理吧。”
    陸卿婵總覺得他話裏有話,但也無意問詢更多。
    她的身體孱弱,連日的忙碌已經讓她快到極限,即便沒有哪日的事,她可能也是要病倒的。
    現今柳乂凱旋,唯一讓她還有些挂念的就是柳寧的事。
    他還沒有蘇醒,也不知何時才會蘇醒。
    柳乂離開後,陸卿婵好好地沐浴了一番,然後用了午膳,等到翻挂歷的時候她才發覺她竟睡了一天一夜。
    她的神情微動,緩緩地将那頁紙翻過去。
    午間的陽光正好,穿過窗子照進帷帳裏,陸卿婵看了片刻的書,便覺得困倦起來。
    柳乂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睡着了,睡裙輕薄,将她的雪膚襯得更為白皙,丹唇嫣紅,長發烏黑,就像是畫卷裏的仕女圖。
    陸卿婵睡得昏沉,他喚了她兩聲她仍未蘇醒。
    柳乂低聲說了句“抱歉”,然後拉過她的手指在文書上按了個小印。
    若是陸卿婵此刻擡起眼簾,便能看清那紙上寫的不是旁的,赫然是“休夫書”三個大字。
    而那些零散的文字,則寫盡了趙崇做下的惡。
    她不必知道,也無須知道。
    陸卿婵只須要快樂、健康地活着就夠了。
    柳乂俯身,終于是在離開前又吻了吻她的額頭。
    *
    太原府的官署從未有這般熱鬧過。
    前日河東節度使柳乂歸來,不僅帶來了叛軍徹底頹敗、首領段明朔身死的好消息,還重重地懲治了一番晉陽城中的纨绔與地頭蛇。
    整個河東的風氣都為之一振。
    不過今日的事比先前更要惹人矚目,事關的不是旁人,仍是公主少師陸卿婵。
    先前趙主薄頻頻狀告她,大肆宣揚她的不貞放蕩。
    今日被狀告的卻換了人,反倒成了趙崇自己。
    他的模樣似是不大好,滿臉病容,手也死死地藏在袖裏,就同他那個斷手的母親王氏一樣。
    趙崇又清減了許多,眼睛幾乎要凹進眼窩裏,顴骨也高高地凸起着,同趙都師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趙都師形容凄慘,卻比之前要好上許多。
    她因行兇傷人未遂被關在牢裏多日,但也因之不必再節食,反倒是稍稍胖了些。
    趙都師的眼裏無神,唯有在看向兄長時會充斥恨意,似是巴不得将之扒皮吞吃入腹。
    王氏緊緊地拽住她的手,想要再看看女兒,趙都師卻只是重重地甩開了她。
    “母親真是好分明!”趙都師刻薄地說道,“先前依仗兄長的時候,連女兒的死活都不顧,現今兄長廢了,母親終于記起監牢裏的女兒了!”
    她以前都喚王氏“娘”,從未這樣冷淡地喚過“母親”。
    王氏勉強地穩住身形,竟沒有露出被落面子的難堪,而是落下了兩行淚。
    “都兒,是娘對不住你啊!”她壓低聲音說道,“你、你如今都這般憔悴……”
    趙都師并不領她的情,冷笑一聲:“我如今在監牢裏吃得飽喝得飽,好得很!”
    “不須母親費心,母親也別想再從我這兒讨什麽好處了!”她嫌惡地打開王氏的手,“我們母女如今也算是兩清了。”
    王氏喉頭一哽,竟是有些無措。
    這可是她疼寵了十餘年的親女兒!她竟如此狠心,如此涼薄……
    分明都是趙崇的過錯,趙都師緣何要怨到她的頭上?
    她這個母親可是一向都極疼愛她的,難不成還是因為崔五郎的事,叫趙都師生了怨?
    王氏擦了擦眼睛,啞聲說道:“你可還是怨娘當年狠心,不允你嫁給那崔家公子?”
    她不說這話還好,此言一出趙都師瞬時便像氣球般炸開了。
    “崔五郎,崔五郎!”趙都師怒聲說道,“在你們眼裏我就是個蠢貨,滿腦子便是情愛!”
    她以前被驕縱寵愛,不知道不被理解是這般痛苦的事。
    如今趙都師才終于清楚,陸卿婵當時所面對的是怎樣的無奈處境。
    偌大的侯府沒有一人能理解陸卿婵,也沒有一人将她當做親人。
    在他們眼裏,她就是管家的主母,除此之外便再無其他。
    趙都師越想越為惱怒,若不是趙崇當時寵妾滅妻各種胡來,陸卿婵說不定還好好地做她的嫂嫂……
    連帶王氏身後的王雪識,她都看得不順眼起來。
    王雪識呆愣愣的,清瘦的面孔帶着少許的瘋魔,她的手一直在顫抖,湊近看才能發覺她是在盤佛珠。
    這些天的事情又多又亂,以至于衆人都快忘記王雪識肚子裏還有個孩子已經快要臨盆,大抵連她自己都快要忘記。
    自從那日在柳氏府邸鬧過事後,王雪識就好像瘋了一般。
    趙都師擡眼便瞧見,柳乂進來後王雪識的身軀驟然一顫,她害怕得想要蜷縮起來,但王氏掐着她的手,叫她沒法跑掉。
    “姑母,姑母,你行行好……”王雪識眼裏含淚,“我心裏難受得緊……”
    她說着語無倫次的話,清美的面孔帶着些扭曲。
    王氏低聲厲斥道:“這是什麽場合!你給我守些規矩!”
    兩人間相處極為冷漠,全無往日姑侄的情誼。
    柳乂漠然地看了趙家人一眼,便再沒有投去過視線。
    不過趙崇顯然是被那日的事吓破了膽,身軀搖搖晃晃,幾欲倒下。
    柳乂身後的随從衆多,其中最打眼的還是河南府的府尹張逢。
    那日在圍剿段明朔親軍時,河南尹張逢親自挂帥陰差陽錯中了箭,因此在東部的戰事平定後柳乂便将他也一道送了回來。
    張逢清癯瘦削,鬓發斑白,瞧着就像是位儒雅的先生。
    先前他的身份敏感,許多人都因他是張商子侄而對他頗有微詞。
    但如今亂世,張逢又對東部叛軍的平定做出過卓絕的貢獻,衆人看他的目光都是敬佩的。
    只是連坐在上首主管刑律的官員亦有些疑惑,今天審理的是婚事,張府尹過來做什麽?
    當張逢遣人遞上一封去年簽署的文書時,衆人都怔在了原處。
    “去年洛陽大亂,張某提前簽署了一封文書,事關夫妻和離。”他慢聲解釋道,“所求并非其他,正是為了防範男子為保命,做下抛妻棄子的惡事。”
    坐在上首的官吏們争相傳看,都有些震驚愕然。
    在晉國立國之初洛陽的地位便極特殊,單從京兆尹、河南尹、太原尹的地位便能看出,洛陽的地位有多高。
    高祖時便有過規定,亂時洛陽可行特律。
    就如同漢時王國,具有相對獨立的立法權,只要不與中央律令有過大的沖突,便可行本地的政令。
    但誰也沒想到,張逢如此果決在禍亂伊始就做足了準備,連這瑣碎的事都想得清楚。
    再看這文書的內容,衆人更是震驚。
    這的确是與中央的律令沒有大的違背,可這對男子的限制未免太過嚴苛,簡直比對女子的要求還高。
    趙崇的臉色更是紅一陣、白一陣。
    依照這文書裏所規定,他當初不僅不能休掉陸卿jsg婵,反倒是應由陸卿婵來休掉他這個夫君的。
    “讓我見見卿婵吧。”趙崇的臉龐沒有血色,卻仍是堅持地說道,“如今商讨的是我們二人的婚事,無論結果如何,總該由她來參與……”
    他幾乎有些卑微地哀求着:“大人們,就讓我再見卿婵一眼吧,我情願就這樣去死……”
    趙崇很會表演深情,表演得久了,竟還真有些像樣。
    坐在上首的官吏們也有些糾結,悄悄地看向了坐在太師椅上的柳乂。
    他的手肘撐在扶椅上,聞言只是漠然地擡眼:“卿婵也是你能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