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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章
    陸卿婵的身上帶着水汽, 她的雪膚白皙,更似凝了一層剔透的水膜。
    她的手指微屈,攏住柳乂的手指, 繼而收緊将那細瘦的足腕扣住, 攥在掌心。
    這種感觸是怪誕的,就像是抓住一只稚嫩的鳥雀。
    柳乂的喉結滾動, 心裏烹得滾熱的油鍋像被澆了盆冷水似的,方才還叫嚣着的惡欲盡數消弭, 只餘下深深的憐意。
    然而陸卿婵卻會錯了意。
    她将手移開, 捧起了柳乂的臉龐, 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唇。
    陸卿婵就像是個天真的小雀, 分明知道那是籠子, 卻因愛他、憐惜他, 還是會走進去。
    可他怎麽舍得呢?
    略帶青澀意味的吻是一切晦澀欲念的肇始, 但陸卿婵吻得是那般認真。
    她向來不喜歡太深入的吻, 此刻的她卻主動地撬開了他的牙關。
    陸卿婵是柔軟的, 甘甜的。
    柳乂想要回應她,想要擁抱她, 但身軀就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樣。
    轟轟烈烈的山風穿堂而過,胸腔裏空蕩蕩的那個地方今時卻沒有作痛,而是泛起陣陣的充實之感。
    他失去的心回來了。
    陸卿婵的唇邊帶着淺笑,她略有驕傲地說道:“怎麽樣?我現在是不是厲害了許多?”
    那雙點漆般的眸子裏閃爍着狡黠的光芒,明麗澄淨, 一如那個嬌氣的小姑娘。
    柳乂将她緊緊地攬在懷裏, 聲音低啞地說道:“阿婵聰慧, 天賦異禀。”
    陸卿婵見他神情恢複,便想要從榻上跳下去。
    然而下一刻柳乂按住她的後腦, 回吻了過來。
    等到柳乂徹底放開她的時候,陸卿婵的腿根都是酸軟的。
    她走出內間,邊用冷水淨臉,邊煩躁地說道:“下回你不許這麽親我。”
    外間候着的侍從是才跟着柳乂回來的,一時之間聽得驚心,暗想這位雖然尊崇,未免也太驕縱了些吧。
    但那高高在上、貴不可言的節度使卻只是jsg執着帕子,将她抱到膝上,細細地擦淨面龐。
    他聲音低柔地說道:“哥哥錯了。”
    萬種柔情,盡斂在眉間。
    *
    柳乂回來後,陸卿婵的心緒好轉了許多,更令她快慰的是柳乂回來沒多久,柳寧也蘇醒了過來。
    她在府邸裏閑居了數日,每日不是處理府邸裏的事務,就是去看柳寧。
    柳寧素來多病孱弱,對整日飲藥的生活并不陌生。
    知悉在亂時是陸卿婵承起了重擔,他更覺欣慰,身子分明才剛剛好轉,心頭卻極是輕松,簡直比平日裏還要更好。
    因陸卿婵常常在,柳寧晚間又歇息得早。
    柳乂趁她某日午間睡過,才尋了大半個下午将這些天發生的事都細細地告知于兄長。
    兩人長談許久,直到暮色時分柳乂方才離開。
    柳寧送他走出院落,緩聲說道:“你若是有什麽想做的,就盡管做吧。”
    “世家豪門,本就是前朝留下的餘孽。”柳寧低咳了兩聲,“分科取士,白衣卿相,乃時勢所趨。”
    他握着手杖,仰頭看向将墜的金烏。
    柳寧緩緩說道:“終有一日,這天下會是天下人的天下。”
    “你做的事,兄長永遠都是支持的。”他帶着淡笑說道,“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有你和阿婵陪在身邊,實在是兄長三生有幸。”
    柳乂殺伐持重,性子冷淡,但在兄長面前也露出了笑意。
    他輕聲說道:“是我和阿婵要多謝兄長才對。”
    柳乂那般冷的人,一提起陸卿婵,眼底都會露出柔情來。
    而且那口吻也太和柔了,已經全然不似在說珍重的妹妹,倒像是在說牽挂許久的愛人。
    柳寧神情微動,但笑不語。
    送他出去後,柳寧方才向侍從說道:“容與故意令人沒喚醒阿婵,你遣人與阿婵說一聲,說我下午也睡昏了,不然她要生容與的氣的。”
    他帶着笑意,搖了搖折扇。
    那神情不像是百病纏身的年長者,倒像是又變回了那個溫柔緩和的柳二爺。
    可陸卿婵又不是當年的小姑娘,哪還有那般驕縱?
    侍從聽了許久,又深知府邸裏的內情,還是笑着應道:“好嘞,二爺!我這就遣人過去。”
    陸卿婵睡得迷迷糊糊,她撐着頭坐起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昏沉。
    霞光消逝,夜色幽黑。
    她懵然地坐起身,擡眼就看見緩步走進來的柳乂。
    他像是剛從外間回來,在點燈時順手将桌案上的紙條遞給她。
    柳乂進她的居室已經進得越來越熟練,從前他還會遮掩一二,後來似是想到這本就是他的府邸,越發坦然起來。
    他手伸得極遠,連侍從和侍女也都換成了他最信重的人。
    好叫陸卿婵連絲毫外間的風言都聽不到,也好叫她安心地休養歇息。
    陸卿婵仍有些迷亂,她先接過柳乂遞來的杯盞,一飲而盡後才看向紙條。
    她長舒了一口氣,帶着鼻音說道:“我原先還要下午要給叔父念書,結果卻睡過了,還好叔父也睡過了。”
    陸卿婵沒有起疑心,容顏柔美,鼻尖皺着,帶着些孩子氣。
    柳乂揉了揉她的發,陪着她用了晚膳。
    用過膳後,她跟着柳乂到外間,他令人在庭院裏備了小食和飲品。
    陸卿婵卻先躺在了竹椅裏,她微微啓唇,指揮他将井水沁過的瓜果切好喂給她吃。
    她那模樣嬌嬌氣氣的,跟小時候幾乎如出一轍。
    柳乂用尖刀的薄刃将瓜果一片片地切開,用小碟子端着喂她吃。
    他很善于用刀劍,因之指間才會有一層薄繭。
    柳乂眸色微暗,凝神看向陸卿婵潔白的貝齒在香瓜上留下的痕印,用指腹輕輕抿去她唇邊的汁水。
    她別過臉,自己拿起帕子擦淨了唇。
    柳乂的神情沒有更易,依舊平靜地喂她吃瓜果。
    陸卿婵的腳垂落在桌邊,微微地晃着。
    漫天的星漢燦爛如河,但都不及她這雙漆黑眼眸更為明亮。
    柳乂俯身,吻了吻她的眼尾。
    陸卿婵的長睫顫動,像小刷子般掠過他的心口。
    “晚間回去再親。”她低聲地說道,“我要吃那個梅花糕,你拿給我。”
    柳乂颔首,低笑一聲:“好。”
    他陪陸卿婵在庭院裏消磨了許久的時光,直到她玩累了,在竹椅上睡熟了才将她抱回去。
    這在他們小時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但卻是這些年來鮮有的平靜時光。
    柳乂撫着陸卿婵的指節,緩步将她抱回到床榻上。
    她像孩童般被他養在府邸裏,帶着些懵懂天真,全然不知外間的風雨,連入睡時面上都帶着笑意。
    他更不願讓她知曉外間的風言風語了。
    要殺人是很簡單的,要抹殺一個家族也沒什麽難處。
    麻煩的是流言與蜚語。
    當日的那些人已經被殺得殺,貶得貶,煌煌的高門世家在一夕之間便亡了氣數。
    就連那昔年自诩高貴的薛氏也被清算得徹底,僅能勉強維系面上的尊嚴。
    河東節度使柳乂從來不靠聲名施政,他自始至終靠的都是雷霆手段,只要殺的人夠多,便沒人敢再猖狂行事。
    但他不希望陸卿婵聽見那些難聽的話。
    他的姑娘什麽也沒有做錯,沒有道理被人平白谮誣辱罵。
    再等幾日,等他将這些嘈雜的聲音也壓下去後,她再出府才能真正輕松快活。
    她這樣信任他,他更不能讓她難過了。
    *
    柳乂的謀劃很好,但亂世裏外間的變動總是叫人猝不及防。
    如今東部的戰事已經告捷,他留了人駐守洛陽,便準備将心力更多的放在西邊。
    失去成德軍與河陽軍的奧援後,鎮海軍一觸即潰,幾乎沒叫他費什麽心神,重整戰後事務的人也旋即派了過去。
    每逢亂世,就勢必有大換血。
    如今河北與江南的主政者,已經完全煥然一新。
    嚴格來說,官吏的任免權是只在皇帝的手中,可如今天下人哪還知困居泾陽的太後,只知晉王與剿殺叛軍的河東節度使柳乂。
    這也是為什麽太後急于收複京兆。
    她手裏雖然還有小皇帝,但這是在少帝駕崩後臨時推上來的,也就是因為他,這亂世的大火方才越燒越旺。
    段明朔沒少在小皇帝的血脈上做文章,他手下養了些謀士,在先前就散播了許多流言,大肆宣揚小皇帝實非先帝血脈的論調,來動搖太後理政的根基。
    現今太後引回纥的軍隊,更使這些言論甚嚣塵上。
    太後越急于正名,流言便越像暗處潛藏的流水般逐漸洶湧起來。
    柳乂得到消息時是深夜,侍從給他帶回了兩個消息。
    一個好消息:龍武軍頹敗,京兆被收複了。
    一個壞消息:京兆被回纥人占領了,他們還直接殺了小皇帝。
    兩封文書是一起送來的,看到第二封的時候,他差些要被氣笑了。
    他知道太後行事荒唐,過分地信重回纥人,卻不知道她竟能在長公主的襄助下做出這種蠢事。
    自從柳乂回到河東後,他便開始插手泾陽的事,讓長公主重新掌權就是他做的第一件事。
    他并非要扶立昭慶長公主,只是想要借她之手來壓制太後。
    太後貪戀權勢,連最信重的親生女兒都能算計。
    這半年來長公主的權勢被盡數剝奪,沒了她太後是握穩了權勢,可她的行事也越來越荒誕。
    回纥人幾乎完全地滲透進泾陽的小朝廷裏,将本就不多的忠義之士也擠壓得沒有去處。
    現今除卻柳少臣,太後身邊的文臣謀士都是偏向回纥的。
    柳乂毫不懷疑,若是在北狄南下的時代裏,這群人會是最先去學習胡語的。
    看完文書後,他當即就換了衣衫,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令侍從趕快傳喚,緊急到書閣議事。
    深夜裏燈火搖曳,柳乂披上外衣時,倏然瞧見了從內間走出來的陸卿婵。
    她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脖頸和鎖骨處還泛着紅痕。
    那是他昨夜失手揉出來的。
    “方才做了個夢,我來喝些水。”陸卿婵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說道,“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她的聲音含糊,腳上卻沒有穿鞋。
    光裸的足踩在羊毛地毯上,腳踝纖細伶仃,唯有足間的銀镯格外清晰,在暗夜裏散發着典雅的光芒。
    陸卿婵這模樣哪裏是夢醒來喝水,分明是發覺他不在身邊被驚醒了。
    柳乂心神微動,打橫将她抱起。
    他輕聲說道:“夜間地上涼,小心受寒。”
    這幾日她身子好轉,內間也用上了冰,紅木地板都是寒涼的。
    即便隔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柳乂還是覺得陸卿婵會受涼。
    她扭着頭說道:“不會的。”
    柳乂将她抱回帷帳裏,親自沏了茶過來放到她的床邊。
    “還早,繼續睡吧。”他jsg輕聲說道,“軍隊裏出了些事,并不要緊,就是須要臨時商議一下。”
    陸卿婵點了點頭:“嗯。”
    她阖上了眼眸,長睫在眼睑落下一層瑰麗的剪影。
    就像花朵與蝴蝶在日光下的影子。
    柳乂起身将金鈎拂落,帷帳向下垂,将陸卿婵護佑在這一方寧靜裏。
    隔絕了外間的風雨,也隔絕了外間的陽光。
    柳乂從內間中離開走向外邊,他披上外衣的瞬間,那俊美臉龐上的柔情就完全消失了,只餘下冷酷與漠然的殺伐氣度。
    他低聲吩咐道:“先準備國喪吧。”
    皇帝的生死是危及國家存亡的要事,可一個被亂時立上去的小皇帝,實在沒什麽要人在乎的。
    若不是柳乂提起,連副官們都差些要忘記這樁天大的禍事裏還有個小皇帝。
    亂世裏別說常人的性命,就連皇帝也跟草芥似的。
    柳乂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整齊,他做事雷厲風行,又掌軍務,身邊的人也早已習慣夜間議事。
    他掩上門後,便将輿圖和文書都鋪展開徑直說起事來。
    直到天邊浮現出熹微的晨光時,書閣的門才再度打開。
    柳乂令衆人都回去繼續歇息,自己卻是又跟白日當值的副官們商談了許久。
    等到事情基本定下來後,天光已然大亮。
    他估摸着陸卿婵快要睡醒,方才更衣回去。
    內間的窗被厚重的簾子掩得嚴嚴實實,即便是到了正午也不會有絲毫的日光透進。
    柳乂推開門的時候,屏風後卻透着些光亮。
    是提前醒了嗎?他漫不經心地想到。
    然而繞過屏風後,柳乂瞧見的卻是陸卿婵正在靜默寫字的情景。
    她運筆的速度很快,手腕極穩,連細微的顫抖都不會有,明明是個姑娘,卻跟老刻工有得一拼。
    若是柳乂低頭細看,便能瞧出她不是在習字,而是在寫文書。
    見他回來,陸卿婵擡起眼眸,輕聲問道:“都還好嗎?”
    柳乂攬住她的肩頭,将筆從她的手中抽出,低聲說道:“是我擾了你嗎?今日怎麽醒得這麽早?”
    陸卿婵看着手中的筆被抽走,倒也沒有不快。
    她只是有些恍惚地問道:“公主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