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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零二章
    日光透過窗棂照進內間, 也悄無聲息地落進了一線光到幔帳內。
    光線偏轉,漸漸地變了方向。
    就同那滴滴往下墜的漏鐘般,告訴着陸卿婵這時光究竟過去了多久。
    她看向頭頂的承塵, 也看向那縷照進來的光。
    目光失神, 凝聚不到一處去。
    陸卿婵的手指微蜷,她的額前覆着一層薄汗, 眉也緊緊地蹙着。
    點漆般的眸子濕漉漉的,浸透了水光, 她的臉龐也是濕漉漉的, 更顯皎白。
    唯有朱唇依然像濃豔的花束般嫣紅, 帶着幾分瑰麗。
    陸卿婵一垂眸, 淚水就同花露般撲簌簌地往下墜。
    柳乂将她從榻上抱起, 幔帳飄動, 蕩起陣陣柔軟的波浪。
    陸卿婵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頸, 她眼睛通紅, 啞着聲說道:“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睡袍的末梢墜着一圈流蘇, 落在腿邊,像是縷縷雪穗。
    柳乂的衣襟端正, 連絲毫的褶皺都未有。
    他吻了吻陸卿婵的臉頰,輕聲說道:“阖上眼睛,先休息片刻。”
    她的臉龐仍是滾燙的,被他一吻,就像是含羞的花朵般別了過去。
    柳乂剛想要掰過她的臉, 陸卿婵的身軀便顫抖了一下, 似是有些懼怕, 她聲音低啞:“你說了,我可以休息了的。”
    她的眸光顫抖, 柔美的面容微微皺着。
    柳乂見她如此害怕,也不由地生出些歉意和憐惜,他撫了撫她的肩頭,輕聲說道:“嗯。”
    陸卿婵複又垂下眼簾,等到了淨房後才悄悄擡起眼。
    “我自己洗。”她執拗地說道。
    而後她便從柳乂的懷裏跳了下來,她性子溫婉,從不與人置氣,此刻卻怎麽也不肯給柳乂好臉色。
    柳乂自知理虧,只溫聲囑咐道:“洗好了喚我一聲。”
    這話說的,好像他要給她做侍女一般。
    陸卿婵沒有理會他,等他離開後便解下衣帶,走進了水裏。
    方才還好,一浸到水裏後她就覺得難受。
    陸卿婵的腿彎顫了一下,差些就要墜到水裏,她咬着唇撐着浴池的邊側,才沒有身子傾倒。
    饒是她這樣好脾性的人,也忍不住低聲說了句髒話。
    缤紛多彩的花瓣将浴池裏的水染得泛紅,遮掩住了水下的光影。
    柳乂過來将陸卿婵抱起來時,亦有些詫異。
    他幾乎不能jsg相信那細弱的請求聲是她發出來的,但看清她膝上的痕印,他忽而明白了過來。
    “疼嗎?”柳乂輕聲問道。
    他将陸卿婵放在軟榻上,單膝跪地撫上了她的膝頭。
    她愠怒地看了他一眼,壓着聲說道:“哥哥覺得呢?”
    方才被迫喚了太多聲“哥哥”,她竟沒改過來。
    柳乂垂下眼簾,掩住眸中的情緒,只取來藥油倒在掌心,待到抹開後,再輕輕地塗在陸卿婵的柔膝上。
    裙擺被推至大腿之上,露出大片嫩白的雪膚。
    陸卿婵按住裙角,凝神看向紅腫的膝頭,煩悶地說道:“該走不了路了。”
    “不會的。”柳乂輕聲說道,“幼時你從馬上墜下那回,也只休息了半月便全好了。”
    他要是不說,陸卿婵都快忘了這回事。
    她小時常常摔傷,也就是靠這與柳乂漸漸熟悉上。
    他那時候就極為持重,全然沒有孩子氣的頑劣與調皮。
    柳乂雖然不喜她驕縱,但見陸卿婵受傷,每每還是會妥帖地為她處理傷處,然後将她抱回去。
    “那時候還小,自然好得快。”陸卿婵使着性子說道,“現今這年歲了,指不定要多久才能好。”
    她繼續說道:“還說要給我賠罪,這下好了,更難受了。”
    陸卿婵說話一直帶着脾氣,眉也一直擰着,既嬌氣又任性,擺明了就是給柳乂臉色看。
    但他心中卻生不出半分的不滿,反倒是有些難言的舒快。
    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就是應該這般。
    “下回就好了。”柳乂擡眼,輕聲說道,“要是還不成,就換成……”
    陸卿婵受不得他說這種話,慌忙地掩住他的唇。
    “你別說了。”她的臉頰紅得快要滴血,“我不要你的賠罪了。”
    柳乂的眸色晦暗,聲音低啞:“那可不成。”
    他的聲音低低的,唇擦過陸卿婵的掌心時,讓她快要泛起戰栗。
    想到他未說出口的那個詞,她的耳根都燒了起來。
    陸卿婵如驚弓之鳥般撤回了手,撐在軟榻的邊沿,指節微微打顫。
    她心底惱怒,看柳乂越加不順眼起來。
    但他倒是神色如常,只是輕輕地幫她塗抹着藥油。
    藥油泛着茉莉的清香,被推開時甘甜的香氣會四散開來。
    柳乂的動作輕柔,将那藥油塗過陸卿婵膝頭的每一處,然後再緩緩地揉開,偶爾會加重力道,将那淤紅給推散。
    他邊為她塗藥,邊低聲問道:“舒服些了嗎?”
    陸卿婵抿着唇,垂眸看向柳乂,悶聲說道:“舒服些了。”
    他低笑一聲:“還不高興?”
    柳乂擡起眼眸,直直地看向她。
    視線相撞的剎那,陸卿婵本能地想要錯開。
    她的眸子望向博古架擺着的蘭花,心中愈加憤憤不平,分明是他單膝跪在她的膝間,陸卿婵卻覺得處于危地的是她自己。
    柳乂很惹人讨厭,連花分奪的注意都要搶回來。
    他不輕不重地按了按她的柔膝,将陸卿婵的視線拉回。
    柳乂漫不經心地說道:“要不現在就試試?”
    光天化日之下,這說的是什麽話?
    陸卿婵覺得自己快像貓兒般炸毛了,她顫聲說道:“不、不必了,哥哥。”
    柳乂的那雙眼清澈,此時卻像是燃着暗火一樣,既灼灼又駭人。
    再看向他搭在她膝上的手時,陸卿婵更是覺得她像個兔子,被兇狠的狼給死死地銜住了脖頸。
    怎麽會有人這樣?
    表面上謙和有禮,背地裏卻跟個衣冠禽獸似的。
    柳乂指節輕動,将陸卿婵垂在鎖骨前的碎發捋至而後,他的手指修長白皙,離得近時能看清手背下的青色血管。
    那是一雙克制有禮的手,也是一雙很有力量感的手。
    在柳乂的指尖碰到臉龐時,陸卿婵仿佛能聞嗅到那殘留的花香。
    花朵稚嫩,被輕輕地挑開,只是被風細微地撫弄,便會如蝶翅般顫抖起來。
    柳乂撫了撫她的眼尾,說道:“若是累了,就繼續睡吧。”
    他理了理衣襟,站起身來。
    “今日忙碌,我晚些時候再回來,阿婵記得按時用膳,文書我會遣人過些時候送過來。”柳乂對着銅鏡,将發冠扶正,“你在府裏也可以傳召人,就是暫時先別出去。”
    聽他軟下口吻,陸卿婵的心緒也好轉許多。
    但眼見柳乂又要離開,她還是有些驚愕。
    她拽了下他的衣袖,睜大眼睛說道:“你不休息片刻嗎?”
    昨夜鬧騰得本來就晚,柳乂五更不到又去了書閣,一直議事到清晨,回來後也沒有片刻的休歇。
    副官和侍衛還有幾班可以輪換,他卻是少有閑暇的時候。
    柳乂回過身,握住陸卿婵的手:“已經休息得很好了。”
    他的眉眼清湛,卻隐隐帶着些餍足的意味。
    陸卿婵的臉龐泛起薄粉,她将柳乂的手推開,身子向後仰躺,把眼睛也遮住了。
    她小聲說道:“那你走吧。”
    裙擺向下垂落,掩住了膝頭的紅腫,更将那纖白的小腿也一并攏住。
    陸卿婵躺下的剎那,小腿無意識地晃了晃,使睡袍尾部的流蘇也蕩起了層層漣漪。
    她這幅模樣就像是個尚在閨閣的少女,沒有煩擾憂愁的事,從容又自在,最大的煩惱就是明日該穿什麽衣衫、用什麽簪子。
    她不必去考慮繁雜的俗務,也不必思索旁人的想法。
    見柳乂遲遲未走,一直凝神盯着她,陸卿婵深吸了一口氣。
    她撐着手肘坐起身,扯過柳乂的衣襟在他的唇上落了一個吻。
    這是一個帶着茉莉花香氣的吻。
    柔軟甘甜,像是盛放的花朵。
    柳乂微怔片刻,須臾才緩過神來。
    陸卿婵臉頰微紅,壓着聲說道:“這樣好了吧?”
    她攀着他的肩頭,又吻了吻他的臉龐。
    柳乂站在日光之下,分明還有諸多的麻煩事等着,但他卻只覺得心底沉靜舒快至極。
    過往遺憾的、不甘的全都如流水般潺潺而去,餘下的僅有似錦的繁花與長吟的好風。
    就好像他活了二十來年,全都是為了這一刻。
    *
    柳乂離開後,陸卿婵便從床榻上走了下來。
    她一邊用膳一邊繼續寫那份未竟的檄文,若是柳乂看着一定不允她這樣行事。
    依照柳乂的規矩,在用膳時別說寫文章就是看文章也不成。
    陸卿婵搖了搖頭,想将他從腦海裏移出去,但一上午過去總還是會頻頻地想到他。
    午間的時候侍從們終于将文書送來,好在文官标注了時間,不然陸卿婵也要看暈過去。
    她也終于明白柳乂的意思。
    上一封文書還在寫京兆大捷,下一封文書就是說皇帝被弑殺。
    陸卿婵看得頭疼,執着筆一邊梳理這些亂事,一邊繼續往下看。
    她越看越是深感心驚,到最後連筆都停了下來。
    她并沒有柳乂想得那般厲害,雖深處內闱能對外間的事了如指掌,她也不過是能通過原先接觸過的諸位副官,稍稍了解些要事罷了。
    更多的事,其實都是靠她的感知與猜測。
    叛軍不是一支軍隊,而是由無數支軍隊組成:戍邊的成德軍,駐守的鎮海軍,還有身為中央禁軍的龍武軍。
    在反叛的肇始,它們是唇亡齒寒的親近兄弟。
    可随着叛軍頹勢的日顯與段明朔的垮臺,這群烏合之衆不可能會再考慮其他軍隊,軍隊本就是由利益所驅使的。
    鎮海軍的潰散正是因為大批下級将領的投誠。
    亂世裏軍士的價值高昂,柳乂會殺段明朔,但卻不會殺安啓,他會殺段明朔的親軍,卻不會将整個成德軍都盡數屠戮。
    這個道理軍士更是心知肚明。
    許多時候,将領選擇謀反多是因為下面的人嘩變,若是再不謀反,只怕被謀反的就會變成将領本人。
    段明朔身死後,龍武軍中尉沒過多久就被心腹給斬殺了,心腹想要借機投誠,可還未出城門就被旁人所劫掠殺害。
    還未等泾陽與河東有所行動,龍武軍內部就已經亂了起來。
    收複京兆不是遙遠的事,若是太後能夠靜下心等,最多不過兩月就能直接摘下勝利的果實。
    可她還是太急了。
    引入回纥的軍隊後,原本的內戰會立刻變了意味,鬧成現在這個樣子更是麻煩至極。
    陸卿婵亦是滿心煩悶,将那輿圖和文書翻來覆去地看。
    她從前是不怎麽懂軍政的,如今被生活裹挾着也漸漸明白許多。
    掌過河東軍政的大權後,她現今對這些事比張逢還熟稔。
    陸卿婵看得焦心,連檄文都快要寫不下去,下午的時候府上來了客人,她也便幹脆将筆紙先推到了一旁。
    柳乂不在時,她便常常會陪jsg着柳寧見客,尤其是重要的客人。
    花廳裏樂聲悠揚,陸卿婵未過去時便有預感,進去以後一看發現果然是裴氏的人。
    為首的人在族中同輩裏行三,有些聲望,衆人都稱他為裴三公子,最善音樂,彈得一手好琴。
    多年未見,陸卿婵記得他是因他有個同胞妹妹。
    那姑娘生得很是姝麗,又擅于吟詩作對,在貴女裏也很有影響。
    更重要的是她傾慕柳乂多時,差些就成了他的妻子。
    陸卿婵離開河東前,裴氏和薛氏的姑娘正在府裏做客,還辦了花宴,說是做客、辦花宴,其實就是在為柳乂選妻了。
    只可惜他最終誰也沒有看上。
    這些年柳氏跟河東的望族都走得不近,現今更是越來越遠,但裴氏到底是地方大族。
    陸卿婵收回思緒,笑着問候道:“見過三公子,多日不見您真是越發俊秀偉岸了。”
    語畢她緩緩地走到柳寧的身邊,在他身側的席位落座。
    柳乂給她用的藥油極是厲害,他按揉的法子也很不尋常,中午的時候她的膝就不怎麽酸痛了。
    但陸卿婵還是不敢久站,害怕這傷處再痛起來。
    柳寧敏銳,一眼便看出她的腿腳似是磕碰到了,輕聲說道:“容與說你這幾日沒有休息好,若是累了的話,不必過來的。”
    “我沒有,叔父。”陸卿婵反駁道,“我有好好休息的,倒是他自己沒有好好休息。”
    兩人相處融洽,就如同親叔侄。
    裴氏衆人的眼神微變,皆是有些震驚。
    柳乂對陸卿婵的一往情深已是人盡皆知,沒人告訴他們柳寧竟對她也這般親善。
    柳寧的先妻可是身份最高貴的盧氏,他到底是怎麽看得上眼陸卿婵這樣小門小戶出身的姑娘,又能容得下她做弟媳的?
    但衆人很快就斂了神色,穩穩地保持着面上的沉靜。
    裴三公子素來有些倨傲,此時也笑得分外謙和,他沒有承陸卿婵的禮,反倒是颔了颔首。
    “陸少師不必多禮,”他溫聲說道,“少師才是愈加出衆。”
    陸卿婵心神微動,裴三公子稱呼她的是官名,而非是陸姑娘、陸妹妹之類套近乎的稱謂,可見他此番連拜帖都沒下就急着過來,定然是為公務上的事。
    寒暄過後,很快進入正題。
    “照理來說,此事是不敢叨擾世伯與少師的。”裴三公子說道,“但事關舍妹,在下實在是關心則亂。”
    他重重地慨嘆了一聲,臉上亦是泛起愁色。
    陸卿婵執着茶盞的手頓了一下,擡起眼看向他。
    裴三公子繼續說道:“小妹遠嫁泾陽,我是一直反對的,先前皇帝駐跸泾陽,也算是她的機緣。”
    “我沒想到她竟那般膽大包天,竟和回纥人牽扯到了一處。”他面露郁悒地說道,“如今京兆大亂,我這妹妹也沒了音訊。”
    陸卿婵一下子便聽出了他的意思。
    可眼下京兆正處于脫序亂局中,又已然淪為回纥人的禁脔,別說裴三公子的妹妹,縱是太後和長公主都救不出來。
    她看了眼柳寧,他微微沉吟片刻,卻是看向了她。
    裴三公子還在滔滔不絕地說着,敘述他與妹妹怎樣情深,他這妹妹怎樣可憐。
    可陸卿婵卻知道,柳寧已經有了定論。
    亂世裏皇帝的性命都跟草芥一般,縱然裴三公子獻上千金又如何,一個精銳騎兵的價值便抵回來了。
    精兵只能放在最重要的位子,也只能用在最關鍵的時刻。
    陸卿婵搖了搖頭,歉然地說道:“公子與令妹手足情深,卿婵也深為感動,可此事卿婵也幫不了您。”
    裴三公子的表情陡然便僵住了。
    “在下知道此事難辦,可是總不該是一籌莫展。”他急切地說道,“陸少師,長公主那般親重信任你,你們之前肯定還有聯絡的吧……”
    陸卿婵抱歉地說道:“卿婵只是閑職,雖受親重,卻早就與公主斷了聯絡,公子不妨先去問問位更高的諸位大人。”
    她容顏柔美,言辭柔婉,拒絕得卻很幹脆利落,讓裴三公子也有些無措。
    “這、這……”他面露沮喪,話音也變得艱澀起來,“原是如此。”
    跟在他後面的衆人也變了臉色,還有人想再說些什麽,卻被裴三公子按了下來。
    裴氏的衆人離開時,有沉不住氣的青年已經嘆息出聲。
    “都說柳乂寵她,怎麽連這種小事也做不成?”有人竊竊私語道,“莫不是因為柳寧在,抹不開面子?”
    另有一人用氣聲說道:“怎麽會?你沒看見嗎?柳寧對她跟親侄女一樣,只怕比柳乂還疼寵。”
    方才那人帶着酸氣繼續說道:“真是好命,一路遇的都是貴人。”
    “可憐咱們妹妹,現在不知道如何了……”他長長地嘆了一聲,“原本這些榮華寵愛,也該是咱們妹妹享的。”
    另一人繼續用氣聲說道:“快別說了,是四娘沒那福氣,怨不得旁人。”
    “怎麽就沒那福氣了?”那人又反駁道,“這節度使夫人的位子,原本就該是咱們妹妹的。”
    兩人向着影壁旁的馬車走去,壓低聲音争執了一路。
    那人争吵不過,漸漸地言辭尖銳難聽起來。
    “真不懂你,盡為敵人說好話了。”他嫉恨地說道,“外邊講陸卿婵再好,那也不過是吹出來的聲名,說到底不還是一介下堂婦嗎?”
    他譏诮地笑着,似是因得意自己的伶俐言辭。
    但當那人擡起眼的時候,卻發現周圍親人的眼神都變了。
    他深感後方發寒戰戰兢兢地回過身,才終于意識到有一雙眼睛一直瞧着他們,且不知道聽了有多久。
    柳乂腰佩長劍,身姿挺拔,緩緩地将車簾盡數打開。
    他輕聲說道:“都許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