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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故事
    盧見月未出閣時做過一個夢, 她站在水邊,有巨大的蓮花載着一個尚在襁褓裏的嬰孩飄到她的身邊。
    醒來後她向嬷嬷笑着說了此事,嬷嬷莞爾應道:“這說明姑娘将來是要子孫滿堂的。”
    盧見月的面頰微紅, 別過臉說道:“還早呢。”
    她是出了名的大家閨秀,端莊矜持,溫婉賢淑。
    連她母親都常常将她攬到懷裏贊許:“別說成德,就是整個晉國也沒有比我們家見月更出衆的女孩了。”
    盛夏五月, 天氣已然有些燥熱,即便是成德這樣偏北的地方, 也已然有些躁意。
    四月初的時候, 盧見月剛剛滿了十六歲。
    成德不同于中原, 深染胡俗, 不會一及笄就将女兒立刻嫁出去,慣來會将家中的女孩多留一兩年。
    她雖笑說還早, 但實際上她也的确已經到了适婚的年紀。
    盧見月凝視着院中花池裏的千瓣蓮, 想起夢裏的那朵蓮花, 微微有些失神。
    她還這麽年輕,就要做旁人的妻子, 要為旁人生兒育女了。
    以後她也會像母親一樣整日耗在內宅,為瑣事操勞終日嗎?
    ——穿着厚重沉悶的禮服,說着言不由衷的話語, 過着單調乏味的生活。
    盡管無數人跟盧見月說過,她這樣的女子一定會嫁給最好的郎君, 過最風光的日子,盧見月仍是控制不住地覺得恐懼。
    她的身份都這樣尊貴了, 卻還是免不了要依附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男子過活。
    真是可怕。
    盧見月撥弄着袖間的流蘇,神情有些怔忪。
    嬷嬷見她面露憂愁不愉, 緊忙說道:“姑娘,您聽說了嗎?今日午後晉陽公主要來府中做客。”
    晉陽公主是太子同胞的姐弟,也是河東節度使柳正言的妻子,身份尊崇,貴不可言。
    其實單從她的封地和封號就能看出,她是多麽特殊的一位公主。
    但更令人敬佩的是,晉陽公主熟知軍務,更一度在河東危難時挽大廈之将傾,比她那位做了儲君的弟弟還要更為卓爾不群。
    盧見月的眼眸瞬時便擡了起來,她愣怔地說道:“嬷嬷說誰?晉陽公主?”
    這些年邊境時常發生沖突,北方的突厥強盛,總想要南下讨些好處。
    前年冬天晉陽公主就來過成德一次,但那時她染了風寒,沒能見到晉陽公主。
    現今是夏天,好端端的晉陽公主怎麽會過來?
    嬷嬷笑着說道:“公主此次是微服出行,據說是剛從琅琊那邊回來。”
    柳氏的郡望在琅琊,但前朝便已遷居河東,唯有祖墳和部分宗祠還在琅琊,早就沒什麽聯系了。
    盧見月素來敏銳,不禁有些疑惑。
    難道是柳氏族中出什麽事了嗎?
    她沒有多想,當即就去見了母親。
    端莊矜持的大小姐,此刻拎着裙擺的手都微微顫抖,步履也不再輕緩,帶着些焦灼。
    嬷嬷在心中暗嘆,姑娘與柳氏當真是投緣,這樁婚事是誰都阻不了的。
    *
    盧見月過去的時候,父親和母親正在争執。
    父親怒道:“成德節度使早就抛來了橄榄枝,若不是咱們見月聲名好,人家還瞧不上呢!”
    “他是個什麽貨色,也配得上我女兒!”母親更為生氣,“瞧瞧他麾下都養了些什麽人吧,段軻,安啓,羅善才,哪個是正人君子?”
    “你也別這樣看人,”父親反駁道,“他麾下養了什麽人,跟節使本人又有什麽關系?”
    “不成,總之就是不成。”母親怒得一拂桌案上的杯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不就是想讓吳婉那個小賤蹄子的女兒嫁去河東嗎?”
    父親被濺了滿身的水,他氣得站起身來。
    “你真是無法無天了!”他暴怒地說道,“見月是你的女兒,二娘就不是了嗎?”
    父親氣得七竅生煙:“虧她還那樣想着你,連私下都恭敬地喚你母親。”
    母親也氣得不成樣子:“二娘不喚我母親喚我什麽?難道還要喚我姨娘?”
    這樣的争執十年如一日地發生着。
    盧見月揉了揉眉心,慢慢地離開母親的院落。
    父親疼愛吳姨娘,連帶庶妹也甚為寵愛。
    母親拼了命地将她培養得出衆,就是為了争寵,父親果然很喜歡她這個女兒,但卻也只是喜愛罷了。
    盧見月緩步走向外間,正要繞過長廊時,突然撞見了庶妹。
    盧二娘滿臉淚水,與侍女哭着說道:“我不嫁去河東,打死我也不要嫁給那個病秧子!”
    她抽噎着快步上前,侍女竭力地拉盧二娘的袖子提示她,可她就是沒有注意到盧見月。
    直到走到盧見月的跟前,盧二娘才突然跟吓傻了一樣地擡起頭,她往後退了兩步,差點就要踩着裙擺坐在地上。
    盧二娘臉色蒼白,顫聲說道:“大、大姐……”
    每次遇到盧見月她都跟耗子見了貓似的,不管方才多麽耀武揚威,都立刻變得柔弱畏縮起來。
    盧見月沒有言語,緩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盧二娘吓得登時就坐在了地上,她吞咽着口水問道:“我方才都說什麽了?”
    侍女也戰戰兢兢的,害怕地說道:“大姑娘應當沒聽見什麽,您方才聲音含糊,是哭着說的……”
    “那就好,那就好。”盧二娘臉上又有了笑,她慢慢地爬起來,“我這大姐慣來清高,若不是投了個好胎,真不知就她這性子到了婆家要怎樣過。”
    她擺上笑臉,拍了拍裙上的塵土。
    卻不想盧二娘剛剛擡起眼,就瞧見一個女子正靜默地望着她。
    眼如丹鳳,眉如細柳,一身淺色的衣袍愣是穿出了華衣也沒有的雍容尊貴。
    她看起來有些年紀了,但那渾身的氣度卻直令人感到恐懼。
    跟在她身邊的是一位年輕公子,溫文爾雅,面上雖帶着病氣,可當真是郎豔獨絕、俊美無俦,盧二娘一時看癡了過去。
    但那年輕公子卻好像全然沒注意到她這個人一樣。
    他握着手杖,輕聲向那貴婦人說道:“母親,那是西,不是東。”
    盧二娘方才站穩腳跟,此刻臉色瞬時變得煞白。
    晉陽公主尊崇多智,雷厲風行,做事狠戾直接,唯獨在辨別方向上出奇得不當……
    盧二娘捏着帕子的一角,滿身的冷汗都落下來了。
    不是說柳寧是病秧子,已經快要日薄西山了嗎?
    她連滾帶爬地想要追過去,但暗中跟随的侍從卻将她攔了下來。
    *
    午間的時候,盧見月又夢見了那朵蓮花。
    襁褓裏的嬰孩嬌嫩可愛,肌膚像霜雪一樣,白得會發光。
    唯有唇瓣嫣紅,如同瓷娃娃似的,瞧着就是有福氣的孩子。
    睜開眼後,盧見月稍喝了些水,嬷嬷便急匆匆地進來了:“姑娘,您可算醒了!”
    侍女們魚貫而入,在盧見月還沒反應過來時,就快速地替她梳妝打扮。
    “公主已經過來了,一起來的還有柳氏的那位公子。”嬷嬷笑說道,“二公子當真是氣派,俊美得跟畫裏的仙人一樣,人也分外和柔,知您安歇,還特地令人不要擾了您。”
    盧見月神情恍惚,并沒有意識到這是怎麽一回事。
    晉陽公主來得這樣快嗎?還專門帶上了兒子……
    真是如傳聞說的剛巧從琅琊歸來,而不是為了她有意前來的嗎?
    盧見月心緒混亂,又覺得這樣想太過自作多情,便斂了思緒,緩步走出居室。
    她這回過去的時候,父母已經不再争執,兩人坐在一張軟榻上,和美得如同一對恩愛的璧人。
    盧見月沒第一眼注意到嬷嬷口中俊美非凡的柳二公子,反倒是先注意到了他身側的那名尊貴婦人。
    她沒有見過晉陽公主,可不知怎的,一瞧見那雙丹鳳眼她便覺得這人定然就是晉陽公主。
    晉陽公主微微揚唇,說道:“這位便是盧娘子吧?”
    盧見月心神震動,面上卻是沉靜和柔的:“見月見過公主。”
    “好孩子,快起來。”晉陽公主竟是上前将她拉到了身側,“真是好名字,人也生得這樣标致。”
    晉陽公主對她似是極為喜愛,連連誇贊了許多句。
    盧見月臉頰泛紅,心中也有些受寵若驚,沒有想到晉陽公主竟是如此和藹的長輩。
    但瞧見父親微僵的神色,她的心緒漸漸冷了下來。
    柳寧笑容溫雅,淡聲說道:“母親,您且讓盧姑娘先坐下。”
    這位傳聞中的柳二公子與尋常郎君很不一樣,守禮克制,溫文爾雅,說話時令人感到春風拂面,一絲不适也生不出來。
    跟成德藩鎮的那些軍将們簡直是天上地下。
    分明他的父親柳正言也是河東藩鎮的最高掌權者來着。
    晉陽公主溫柔地牽過盧見月的手,讓她坐在了自己的身邊。
    事實上,及笄以後盧見月相看過不少人家,父母打着待價而沽的主意,總想要将她的身家一提再提,即便旁人多滿意,也不願真的定下來。
    但這是盧見月第一次從陌生人身上感受到溫暖。
    真是奇妙。
    都說琅琊柳氏家風清正,縱然絕嗣也不納妾。
    可沒人說過,柳氏的家中氛圍竟是如此溫暖的。
    午後的這場談話順遂得像是一場夢境,直到結束後盧見月仍覺得心是飄在空中的。
    她許久都沒有與人進行過如此快樂滿足的對話,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以為晉陽公主和柳寧才是她的家人。
    他們沒有立刻提出婚嫁的事宜,倒叫父親很是尴尬。
    盧見月看得想笑,再一想到庶妹百般抗拒,更是覺得極是嘲諷。
    琅琊柳氏的君子家風名揚天下,最是清正雅直,讓盧氏流淌着銅臭的血混進去,倒是一種玷污。
    她絲毫不覺得晉陽公主和柳寧會看得上盧二娘,她甚至覺得尊崇如範陽盧氏,在他們的眼中也絲毫算不得什麽。
    柳氏尊崇,可使他們真正立于高位的并非是門第之見,也并非是前朝的十餘位宰相,而是他們昂貴的行事準則。
    那也是亂世裏的砥柱。
    盧見月心生向往,但到底不敢多想。
    翌日她便随着摯友去寺廟裏上香,途中剛巧遇見成德節度使麾下的安啓,他年紀很輕,全然就是個毛頭小子,一張面孔怎麽看怎麽輕佻。
    然而此刻這青年正艱難地抱住懷裏的嬰孩,哀求地說道:“娘子,快幫幫我,阿冉要掉下去了。”
    “你自己的女兒,”他妻子不給他好顏色,轉過身說道,“你自己抱。”
    盧見月遠遠地看着,心中莫名地想到晉陽公主的小兒子。
    據說是喚作柳乂,前年晉陽公主過來的時候他才尚在襁褓裏,也不知現今會走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