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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二·日常
    陸卿婵身着绛色的衣裙, 外邊披着狐裘,側顏柔美,身姿綽約, 清婉如若亭亭淨植的花朵。
    京中的權貴在禍亂後經過了一次大洗牌,許多昔日高門淪落,也興起了許多新的門第。
    這樣的洗牌大體來說是正面的,最粗淺的表現就是陸卿婵發覺這宴會裏的許多女孩她是不認得的。
    前朝極重門第, 且風氣延續到了本朝。
    陸卿婵雖也算是世家女,但陸氏的衰微也讓她常常受到異樣目光的注視。
    關隴河東多的是百年望族, 綿延的血脈形成了固化的階層, 他們自诩尊崇, 如果不是如今時勢有變, 只怕還要行割席舊俗。
    連殺奪滅門都不能改變的門第,卻會因一次次的亂世而發生遷轉。
    陸卿婵的外家弘農楊氏就是如此, 現今看來, 京兆權貴的大換血也差不多了。
    小姑娘們聚在一起說話, 像是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很是可愛。
    “這算是什麽?求婚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捧着臉說道, “怎麽會有這般浪漫的法子呀?等我定親的時候,我也要表哥這樣。”
    另一人笑說道:“你醒一醒啦,你表哥才剛剛入仕。”
    “真好呀。”那姑娘沒有頹喪, 仍是滿心地向往,“能嫁給這樣的郎君, 不知得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又有人駁斥道:“這話你可就說錯了,你知道禍事剛起的時候, 那接連的檄文是誰寫的嗎?你知道使君出事的時候,撐住河東大局的是誰嗎?”
    她抿着唇, 神情認真:“要我說,是使君有幸能夠娶到這樣的妻子才對。”
    小姑娘間的争執很是有趣,陸卿婵隔得有些距離,除卻開始的幾句并沒有聽得太清楚。
    不過她也饒有興致地在想,這個人求婚求得這樣轟轟烈烈,到時柳乂該怎麽辦呢?
    也不知到底是哪家的郎君竟如此張揚。
    陸卿婵沒有認出旁人,卻有人認出了她。
    她離開以後,有個小姑娘忽然說道:“方才路過的那個姐姐生得真好看,看着好眼熟,你們認得是誰嗎?”
    “這我怎麽知道?”另一人說道,“我跟着我爹在江左待了快十年,都快忘了京兆有哪些大姓了,現今滿腦子還是顧氏、陸氏的那些人。”
    那個率先發問的姑娘如若醍醐灌頂,睜大眼睛說道:“陸、陸氏!”
    她瞠目結舌地問道:“使君的夫人姓什麽來着?”
    方才為陸卿婵說話的女孩不明白她們怎麽突然這般震驚,皺着眉說道:“什麽使君夫人?陸學士自然是姓陸了,祖籍吳郡的那個陸。”
    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們霎時靜了下來,而後不約而同地發出了驚叫聲,惹得周圍的賓客都投去異樣的目光。
    “啊啊啊——”
    *
    嘉寧公主居在少陽殿,這是前朝太子所居的宮殿。
    陸卿婵剛一入殿,嘉寧公主就小跑着撲到她的懷裏:“姐姐怎麽不乘馬車或者轎辇,竟然一路走了過來?”
    “就幾步路的距離。”陸卿婵摸了摸她的頭發,“公主是覺得我來遲了嗎?”
    她眼裏含着少許歉意,看起來極是溫柔清婉。
    “當然不是!”嘉寧公主緊忙說道,“我就是擔憂你會累着。”
    陸卿婵笑道:“我又不是琉璃做的,哪有那麽容易累着,倒是公主忙了一整日,現下可休歇夠了嗎?”
    嘉寧公主年紀小,她素來又是精力旺盛的人,早就不覺得累。
    但是在陸卿婵的跟前,她還是表現得柔弱了些,小小的眉頭蹙着,聲音也有些難得的嬌氣:“我還好啦,姐姐。”
    嘉寧公主晃了晃陸卿婵的手,擡起眼眸看向她:“就是有一點點累。”
    沒有誰能聽到這樣的話語還不動容。
    陸卿婵微俯下身,想要将她憐惜地抱起來。
    嘉寧公主唇角微揚,剛剛準備張開手臂,殿中便迎來了新的客人。
    晉王沒有令人通傳,直接便喧嘩地走了進來:“嘉寧,爹爹來了。”
    晉王妃很年輕的時候就薨逝了,晉王情深似海,甚至恨不得想要跟着妻子離去,後來漸漸地對妻子的虧欠化作了對女兒的極高期待。
    原來嘉寧公主和晉王是有些隔閡的,在陸卿婵出現之前,他們常常要發生争執。
    現今經了這些禍亂後,父女間的感情也越來越好了。
    可此刻聽到晉王如此呼喚和自稱,嘉寧公主的臉都要變得黑如鍋底。
    新帝剛剛即位,每一個重要場合都必須出席,這可難為壞了深入簡出的晉王。
    這些天他在人前有多端着,在人後就有多恣意。
    再沒有什麽逸士的風度了。
    與晉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柳乂,天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分明留着王室的血,在骨子裏就是個冷酷的人,如今卻僞裝得愈加和柔。
    尤其是在陸卿婵的跟前,全然就像個好性子的兄長。
    今天的典禮很多,柳乂又更換了新的衣冠。
    他本就生得俊美無俦,且身形高挑瘦削,英姿挺拔,周身帶着清隽的貴氣,宛若入鞘的歸劍,縱是鴉青色的外衣也沒能壓住他的落拓潇灑。
    清雅端方,神姿高徹。
    那雙标致的丹鳳眼清澈如水,似是有蟾光在其間流淌。
    饒是陸卿婵整日與柳乂擡頭不見低頭見,也因他此時的風姿微怔了片刻。
    柳乂進來的時候,嘉寧公主就知道要壞事。
    果不其然,他狀似随意地說道:“陛下,公主似是有些累了。”
    晉王愛女心切,當即就快步上前将嘉寧公主抱了起來:“陸學士大病初愈,還是讓父皇來抱你吧。”
    陸卿婵懵然地看向柳乂,微微地露出笑容。
    她柔聲說道:“宴會快開始了,陛下和使君怎麽過來了?”
    “沒什麽事,”柳乂輕聲說道,“就是想要過來看看你。”
    他現今是真的很會說話,陸卿婵掩唇輕笑,任由他握住了手指。
    但兩人沒有聊太久,因為宴席馬上就将正式開始,夜間的宴席比正午的宴席要稍簡單些,但也一樣是極重要的場合。
    臨別前陸卿婵漫不經心地問道:“我方才聽見外邊好熱鬧,好像說有位貴人求親了。”
    柳乂神情微怔,輕咳了兩聲:“是嗎?”
    “那你要怎麽求親呀?”她眨了眨眼睛,“人家已經鬧得那樣盛大了。”
    柳乂輕攏住她的指尖,狀似随意地問道:“阿婵不喜歡這樣的求親方式嗎?”
    “唔,倒不是不喜歡。”陸卿婵思緒頓了頓。
    如果她現今十五六歲,她肯定是高興壞了。
    沒有哪個小姑娘能拒絕這種萬人矚目的感覺,不過她如今都二十餘歲了,嚴格意義上來說還是二嫁,總歸是沒有那般完美的。
    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過去的事都已經發生那般久了。
    陸卿婵只是下意識地覺得,她不一定能配得上這樣盛大風光的求親。
    這樣想好像也不對,太妄自菲薄了些。
    畢竟她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人。
    陸卿婵的思緒有些亂,她輕輕地垂下了眼睫,沒有再說話。
    柳乂扣着她的指節,在無人注意時輕輕地吻了下她的額頭:“別緊張,你得到的一切都會是最好的。”
    哪有這樣說話的?
    陸卿婵被他的話逗笑了,軟聲說道:“你以前從不允我說這種話的,我說哥哥最好,你都不允,非要我改成哥哥一般好。”
    到底是在少陽殿中。
    柳乂壓抑着情緒,只是珍重地撫了撫陸卿婵的頭發。
    “那是我以前愚昧。”他笑着說道。
    兩人沒能溫存太久,片刻後柳乂同新帝一道離開,陸卿婵也跟着嘉寧公主準備出發。
    外間的煙火盛大,比新年和上元節時還要燦爛。
    陸卿婵發間的金簪搖晃,發出悅耳的聲響,她提着羅裙,步履輕緩地走下轎辇。
    嘉寧公主牽過她的手,兩人一道走向席間。
    晚間的宴席沒有過于嚴苛的男女分席,只是隔了一道淺淺的流水,據說這水還是太後掌權時安排的,特地引的靈山泉水,不僅清澈無比,而且拿來釀酒也是絕佳。
    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了過來。
    熾熱,豔羨,昭然。
    陸卿婵從前也常常跟着長公主出席宴會,但不知為何,她覺得今夜衆人的目光極是激烈。
    仿佛她是什麽天上落下的人物。
    更是有些人意外失态,将杯盞給推翻了。
    片刻後,陸卿婵才明白這些視線緣何而起。
    晉王過來的時候走得極快,頗有些大步流星般的急切,一身衮服被夜風吹得高揚,飄逸潇灑。
    當他宣布宴席正式開始後,席間便漸漸嘈雜起來。
    伊始陸卿婵還有些疑惑,柳乂怎麽沒有跟他一起前來。
    但她跟着嘉寧公主坐在高處,連個問詢的親近人都沒有,加之下面賓客的視線極是灼熱,因此也不好開口。
    當樂聲漸漸推到高潮時,嘉寧公主像是想說些什麽,但陸卿婵已經被那樂曲裏的唱詞所吸引了。
    是很舊的南朝唱詞。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這首歌其實很長,即便是在它響徹河東的時候,陸卿婵也沒能将之全都記下來。
    她只是下意識地在盤算着,那最隐晦又直白的一句還要多久才能出現。
    “姐姐……”嘉寧公主輕輕地拉了拉陸卿婵的衣袖。
    “怎麽了,公主?”陸卿婵神情微動,但目光卻仍然落在歌女的身上。
    很快就要到了。
    她的手指輕撫在桌案上,指節微微屈起。
    陸卿婵今日的裝束極是清美,後背處的碟骨凸起,恍若振翅欲飛的鳥。
    嘉寧公主看得失神,但就在她愣怔的這一剎那,整個席間霎時如同炸開了的鍋。
    是柳乂來了。
    一起出現的還有那多得快要将春日都壓倒的永生花朵。
    金樹銀花,漫天煙火。
    在這一刻全都失去了顏色,秾豔瑰麗的花朵缤彩紛呈,每一朵都鮮活至極,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只有陸卿婵知道,這些花并不是時令的鮮花,而是用特殊的手段留存下來的不朽之花,在洛陽的時候她曾收到過許多。
    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這花可以開得鋪天蓋地。
    陸卿婵的耳邊一陣陣地轟鳴,此刻她什麽也聽不見,唯有歌女的唱詞不斷地在她的耳邊回響。
    到那一句了。
    最隐晦又最直白的那句唱詞。
    絲絲縷縷的樂聲穿破耳膜,又穿越了漫長的時光,飄進她的腦海之中。
    與之同時,不知何時出現的禮官面露微笑,高聲念着皇帝賜婚的诏書,那些溢美的詞句多得無法計數,祝福的話語更是連綴成篇。
    可這一切都不及眼前的柳乂更讓陸卿婵想要落淚。
    她突然想起來他為何要換上玉冠與鴉青色的外衣,在他們重逢的那一天,柳乂也是這樣的裝束。
    那時的他萬人仰望,此刻的他只為她一人低頭。
    柳乂眼中含笑,輕聲問道:“要嫁給我嗎,阿婵?”
    在陸卿婵最青春澎湃的時候,她也不想幻想嫁給他,那時的她所能想到最出格的事,也不過握住他的手指,和他在無人的暗處悄悄擁抱。
    可現今的他所走的每一步皆是為她而來。
    萬般深情,盡付一人。
    柳乂并不是故意這樣張揚的,他只是想用最熱烈的方式,抹去她過去的所有陰影。
    倉促的定親,無奈的成婚,痛苦的三年,全都會被華美幸福的記憶所遮掩。
    陸卿婵的視線模糊,眼淚無聲地順着臉頰滑落:“要的,哥哥。”
    她的聲音很輕,可這她聲音落下的剎那,席間仿佛徹底沸騰了。
    京中已經許久沒有過這樣大的熱鬧喜事,嘉寧公主年幼,興許再過十餘年才會成家,能如此近距離地圍觀今朝頂級權貴的定親之事,實在是幸運。
    每一雙眼睛都在緊緊地望着他們,既熱切又激動。
    嘉寧公主幾乎能夠想到,幾十年後路過坊間街巷,還能聽見老人家在與兒孫滔滔不絕地講起這段令人揚唇的盛會。
    陸卿婵的長裙搖曳,胸前的游魚玉佩也輕微地起伏着。
    那雙面孔還隐約透着病氣,卻又分外明麗,如若有燦然的日光落下。
    柳乂眼眸清澈,唇邊含笑。
    兩人的指節在明處相碰,親密地交纏又緊扣,這樣一對缱绻的愛侶足以令最無情的人也感到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