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明月惊昼 > 番外三·if線
    番外三·if線
    陸卿婵說不出來哪裏不對。
    但是一直到開始縱馬的時候, 她的心房仍然在劇烈地跳動着。
    馬匹通體雪白,她裙擺的紋路雪白,就連她抓住缰繩的手指都是純粹的雪白。
    唯有陸卿婵知道, 她現今的面頰已經漲得通紅,滾燙到任憑夜風怎麽吹,也沒法降下來溫度。
    好在柳乂騎在前面,看不見她此時亂透了的神情。
    跟着的儀仗都遠遠地落在後面, 也沒人會過來瞧她。
    就當陸卿婵想要松一口氣時,柳乂倏然偏過頭說道:“你真的只是想夜騎嗎?”
    他話語裏帶着些懷疑。
    但更多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快些, 立刻追上來, 而不是落在他的後面。
    可陸卿婵正是心虛的時候, 她狠狠地一揚鞭, 當即就跑在了柳乂的前面:“自然了!”
    夜風将她汗濕的發絲揚起,直到快到裴氏府邸的時候, 陸卿婵都沒有降低速度, 一直跟逃命似的飛快地疾馳着。
    也不知為何, 除卻那句話外,柳乂一路都沒有言語。
    就像是在靜默地凝視着她的背影似的。
    陸卿婵被自己的這個猜想吓了一跳, 她如今怎麽這麽自作多情?
    她從馬上下來,用手拍了拍臉頰。
    側過身的一剎那,她又和柳乂對上了視線, 他正在和侍從說着些什麽,注意到她的視線時微微擡了下眸, 他的神情略顯冷淡,眼裏也沒什麽情緒, 像是凝滞的冰。
    明明是冷的,可又仿佛有火在燃燒。
    陸卿婵懵然地擡起頭, 然而那烈烈的視線仿佛是她的錯覺,已然消失在了月色裏。
    片刻後柳乂走了過來,他瞥了眼她汗濕的脖頸,輕輕地遞過去了一張帕子。
    “以後我若是不在,不許這樣騎馬。”他低聲說道。
    柳乂話音裏沒有關切的意思,更像是在訓斥,陸卿婵接過帕子,她煩悶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私底下管教她也就罷了,在人前還不能給她留些臉面嗎?
    陸卿婵的耳根燒着,心裏也悶悶的。
    不遠處的低笑聲很輕,但落在她的耳朵裏卻很重,定然是有人在暗裏嘲諷她。
    都這樣大的年歲,還被兄長如此責斥,這讓她以後該如何面對別家的郎君。
    柳乂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擡手敲了敲陸卿婵的額頭:“待會兒安生些,別給我惹禍。”
    陸卿婵委屈巴巴地說道:“我還不夠安生嗎?”
    她跟在柳乂身邊的時候,比小鹌鹑還要乖巧,他看她一眼,她就連話語都不會多言。
    柳乂越長大性子越沉穩,此刻卻倏然低笑一聲。
    他拍了拍她的肩,輕聲說道:“先自己玩會兒,我與裴二公子有事商談,晚些時候再去尋你。”
    柳乂這幅模樣太能蠱人了,陸卿婵方才還委屈得不得了,此刻她的心像是瞬時被甘甜的饴糖給裝滿,只會呆愣愣地點頭,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給送走了。
    花樹成蔭,侍女引着陸卿婵上橋。
    裴氏好風雅,連庭院的布置都比別家要更別致。
    她以前也來過幾回,但那時候年歲還小,滿腦子又都是柳乂要考教她的詩文,以至于到現今都還沒有好好地看過這座宅邸。
    宅邸清幽如畫,更是悅耳的琴聲自竹林中傳出。
    越過小橋後,那琴師的背影便顯露了出來。
    白衣飄忽,恍若月魅成華。
    陸卿婵提着小燈,好奇地向侍女問道:“今日請的是哪位大家,琴藝竟如此高超?”
    侍女掩唇笑道:“哪裏是大家,姑娘,今日撫琴的是我們三公子呀。”
    或許是陸卿婵表現得太驚愕了,裴三公子淡笑着回過了身,他眉宇間帶着風流:“在下琴藝拙劣,實在當不起姑娘如此盛贊。”
    他是個自帶倜傥的美男子,往那裏一站,就好比臨風的玉樹。
    晉國的民風開放,不講究男女大防。
    可陸卿婵常年被拘在書閣裏,夜間相會的都是儒道大家,長到及笄了,愣是沒與幾個外男私下交游過。
    她磕磕絆絆地說道:“三、三公子色藝雙絕,自然是擔待得起的。”
    裴三公子潇灑地站着,沉穩得恍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可此刻他的臉也明顯地僵了一僵。
    話音落下後,陸卿婵才意識到她說了什麽。
    她的臉頰猛地燒了起來,陸卿婵連聲說着道歉的話語,好在宴席即将開始,兩人分道揚镳,各自向着席間走去。
    她雪白的裙擺翻飛,層疊的綢緞之下尚且紋繡着柳氏的家徽。
    但她就是穿着這樣的衣裙,在外男面前紅了臉。
    柳乂收回目光,沉靜地将杯盞裏的茶水倒掉。
    修長的指節屈起,手背之下青色的血管隐約可見。
    裴二公子溫聲說道:“真是有緣,才說起五娘想請容與聽琴,沒想到陸姑娘竟先聽了三郎的琴。”
    水榭蔭蔽,寂靜無聲。
    只有裏面的人能瞧清楚外間,外邊的人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現裏邊。
    不能怪陸卿婵不小心,若是知道方才那番對話會被柳乂聽去,她怎麽也不會嘴瓢說出“色藝雙絕”這樣孟浪的詞句,更是不敢将臉頰紅了又紅。
    柳乂的手指扣在桌案上,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必了,二公子。”
    他話音輕柔,話裏的意思卻很明晰。
    裴二公子當即就變了臉,緊張地說道:“怎麽了,容與?”
    “你不會是在擔心三郎風流,會欺負了陸姑娘吧?”他連聲說道,“這你可就想岔了,容與,三郎最是沉穩妥帖之人,斷不會做出輕佻事的!”
    柳乂從來不關心風月,即便是他自己的婚事也從未在乎過。
    起先裴氏伸出橄榄枝的時候,他并未多想。
    如今想來,裴氏的意欲真是再明顯不過。
    柳乂容色微冷,眼底也透着寒意:“此事到此為止,二公子。”
    裴二公子年歲比他長許多,現下卻是怔在了原處,嘴唇顫抖着說道:“容與……”
    柳乂做事講究風度,最是清雅端方,然他此刻的神情實在陰鸷,冷得出奇,叫人生不出分毫春風拂面的溫柔感觸,只覺得像置身于寒窟。
    他拂袖起身許久,裴二公子的心情才漸漸平靜下來。
    他擦了擦額前的冷汗,心底不斷上湧着的除卻恐慌還是恐慌。
    都說柳乂最是疼寵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小姑娘,捧在心尖尖上養了十年,簡直比嫡親的妹妹還要偏愛。
    因此這些年即便陸卿婵不常參加各類宴席,仍是無人敢輕視于她。
    尤其是他們裴氏。
    裴五娘對柳乂一往情深,柳氏又是那樣尊崇的高門,他們這些做兄長的都熱切地希望這樁婚事能成。
    裴三郎甚至願意娶了陸卿婵,來為妹妹鋪平道路。
    說實在的,這跟窮苦人家的換親也無甚區別。
    可裴二公子怎麽也沒想到,裴三郎不過和陸卿婵多說了幾句話,柳乂竟然會動怒。
    尋常人家的哥哥,會這樣對妹妹嗎?
    裴二公子不覺有些暈眩,片刻後他才想起,柳乂和陸卿婵是全然沒有血緣關系的,不過就是青梅竹馬罷了,只是他們走得太近,柳乂管教得太嚴苛,方才讓人出現錯覺。
    *
    柳乂的心情不好。
    陸卿婵低垂着眉眼,不太敢擡頭看他。
    她執着湯匙,慢慢地攪弄着瓷碗裏的乳酪,梅子酸甜可口,蔗漿濃稠甘膩,搭配在一起極是美味。
    只是乳酪粘稠,很容易蹭到唇邊。
    陸卿婵小心地吃着,姿态既端莊又矜持,瞧着就是教養極好,門第更高的貴女都自愧弗如。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過是擔憂柳乂挑她的刺。
    他這兩天跟點了炮仗似的,連面上的清雅君子姿态都不願維持,在她跟前更是冷酷到了極點。
    陸卿婵心中叫苦不疊,她忍不住暗暗地想到:要是那些思慕柳乂的姑娘知道他私底下如此陰晴不定,還能思慕得下去嗎?
    用完甜點以後,她捧起杯盞,開始喝果飲。
    酸梅釀成的汁水甘甜,又十分的爽口,連帶肺腑裏都是暢快的。
    暮春時節,夜晚已經開始有了幾分夏夜的燥熱,最适合吃吃喝喝。
    若是能飲些果酒也是不錯的。
    陸卿婵剛看了眼桌案上擺着的酒壺,柳乂警告的視線就落了過來。
    她的身軀微微顫了下,有些驚悚地想到,他難道一直都在盯着她嗎?
    到底怎麽回事?
    陸卿婵百思不得其解,尋思着今日也沒怎麽得罪柳乂,他怎麽一直這幅模樣?
    他不會是發現她的隐秘心思了吧?
    她被柳乂看得緊張,提着裙擺站起身,做了個要去休整片刻的動作,柳乂颔首,他已經擡起的手指微僵,不知出于什麽緣故又放下了。
    來到休歇的居室後好久,陸卿婵怦然跳動的心房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慢慢地揉着臉頰,擡手将窗子支開。
    宴席已經過半,遠處傳來歌女的唱詞,那是一首很舊的南朝情歌,也是時下很流行的歌曲。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憐愛他清澈如水,寫得多好。
    這首歌她真是喜歡。
    陸卿婵莫名有些傷感,她垂下頭将錦帕上沾上水,然後慢慢地擦淨臉龐。
    聽說過段時間府上要舉辦花宴來着,說是花宴,大抵就是要為柳乂娶妻做準備了,裴家的姑娘們一直在談論此事,有位姑娘還說要與柳乂相約聽琴。
    她們都是很出挑的姑娘。
    陸卿婵心中漫過陣陣地鈍痛,雖然酸澀,卻又嫉妒不起來。
    她知道有些人看她不順眼,覺得她跟柳乂走得太近,可若是她們知道,柳乂從來都只将她當做妹妹,她們還會豔羨嗎?
    她自己也是個膽小鬼。
    什麽也不敢說,什麽也不敢表露。
    僅是想象柳乂知道此時後的反應,就快要把自己給吓壞。
    陸卿婵心情愈加煩悶,腦中也閃過徹底豁出去的念頭,可下一瞬理智就把她給飛快地拉了回來。
    再遲些時候吧。
    父親已經在并州刺史的位子上任職快要五年,興許很快就要調離。
    在離開之前,她一定會告訴柳乂她的心意的。
    至于結果是什麽,那就是她管不着的了。
    反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娶她的。
    他太高了,她夠不着的。
    *
    陸卿婵悶了些時候,竟昏昏地睡了過去。
    照理來說,她午間已經睡了許久,這時候應該不會再困。
    或許是因為心情不好,她睡醒的時候額前已經枕出了紅印,裴三公子滿臉焦急地闖進來,高聲喚道:“五娘,你在這裏嗎?”
    裴五娘自然不在這裏。
    休歇的居室裏就只有陸卿婵一個人,她撐着頭慢慢地坐起身,聲音還有些含糊:“三公子?”
    長明燈随風搖曳,将她的面容照得愈加柔和。
    微光之下,她的裙擺晃動,露出纖細的小腿和雪白的肌膚。
    裴三公子原本是在找妹妹的,不成想竟突然撞見了這旖旎的一幕,不由地看呆了片刻。
    他到底也是男人,哪裏能對這樣晃眼的春景保持全然的淡定?
    裴三公子低咳一聲,別過臉說道:“陸姑娘,你見到五娘了嗎?”
    陸卿婵垂下眼眸,輕聲說道:“我方才在席間聽見裴妹妹與人聊天,似乎是提到了容與。”
    裴三公子猛地一拍腦袋,連聲說道:“多謝你了,陸姑娘!”
    陸卿婵從居室中走出來,她臉上挂着禮貌恬淡的淺笑,聲音也很溫柔:“沒事的,三公子。”
    她的手撫在門邊,正要跨出居室的時候,小腿忽然一陣抽搐,直直地便要摔在地上。
    裴三公子緊忙将她扶住。
    似乎是抽筋了。
    陸卿婵疼得厲害,眼淚瞬時就從眼眶裏落了下來,裴三公子扶抱住她,他取出帕子擦過她的臉龐。
    郎君身姿挺拔,玉樹臨風,姑娘嬌柔清婉,梨花帶雨。
    兩人親密地擁在一處,一個焦灼憐惜,一個委屈垂淚,縱是心腸再冷硬的人也得贊上一句般配。
    柳乂和裴二公子、裴五娘等人趕過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
    裴二公子和裴五娘都睜大了眼睛,皆是有些愕然,但都沒有明顯的失态。
    柳乂平靜的神情卻在那一瞬間便冷了下來,他眸色晦暗,幾乎是帶着戾氣說道:“過來,阿婵。”
    掌控欲和占有欲成為不必言說的昭然存在,凝在他的眼底。
    陸卿婵視線模糊,她迷茫地擡起頭。
    她太疼了,思緒也亂如麻線,連柳乂的話語都沒分辨出來,還以為是裴二公子開的口。
    陸卿婵微微啓唇,想要說點什麽,可就這麽轉瞬的功夫,柳乂的耐心便告竭了。
    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覺得腰間一陣刺痛,原是被人攥着腰抱了過去。
    那雙陸卿婵以為永遠不會逾越禮儀禁制的手,此刻緊緊地扣着她的纖腰,将那柔軟的雪膚攥得發疼。
    裴三公子震駭地仰起頭。
    将陸卿婵在衆目睽睽之下抱走的不是旁人,正是以守禮和君子風度深受贊頌的柳乂。
    ——此刻他的神情哪裏像是來接回妹妹,倒像是來冷酷處理引誘妻子的壞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