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
    陸執食指抵在唇邊, 示意她噤聲。
    沈靈書眨了眨眼,不解的望過去,這一看, 嬌軀微微發顫。
    不遠處涼亭下站着一對男女, 男人将女郎抵在柱邊,大掌攥着她的腕子, 兩人似是在交談,月色如銀,男人衣袍一角飄出亭外,藏藍底, 金線團龍紋。
    眠眠扭着手腕, 想躲,想跑, 卻動不了分毫,她擡唇惱道, “男女授受不親不親, 殿下這是何意?”
    亭外眠眠的侍女秋月想去搬救兵卻又怕毀了姑娘清譽,可這行宮人來人往,若是被看見了, 那姑娘和姜家未戳破的婚事可怎麽辦是好!
    陸瀾低着頭,冷着一張俊臉, 半絲笑意也不見,只欺身逼近,“和姜陳衍, 是什麽時候的事?”
    眠眠一怔, 他怎麽知道。
    可這心思旋即而逝,她和誰認識, 跟陸瀾有什麽關系!
    “你松開!”眠眠扭開不得,另一手想也不想扇了過去。
    “啪”一聲,寂寂夜色中傳來一道清脆透耳的巴掌聲。
    陸瀾不知道是不想躲還是沒反應過來,臉頰微微側過去,只是攥着她手臂的大掌仍舊不松!
    眠眠手臂打得生疼,有些後怕的看着他,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真的扇了過去,也沒想到陸瀾竟然不躲。
    可他越是這樣,眠眠越抗拒。
    眠眠睫毛濕顫,語聲嗚咽,可憐至極,“你究竟想要怎樣?”
    陸瀾仍舊攥着,只是那雙漆黑的杏眸漸漸猩紅,他聽不見一般,重複問道,“姜陳衍憑什麽替你擦鞋?”
    眠眠哽咽道,“姜家同陳家本就是世交,兩家馬車又挨着,我下車放風時不小心踩髒了鞋襪,姜家哥哥随手而為,這跟殿下有什麽關系?我和您的婚約已經不作數了,您能不能松開我……”
    自小被嬌養長大的姑娘,就連惱怒時的底氣也不是那麽足。
    能不能松開?他怎麽舍不得。
    陸瀾俊臉逼近,看着她哭花的小臉,眼底刺痛,喉結緩緩滑動,“眠眠,再給我一次機會。姜家不成,你們兩家t雖是世交,可那交情也是老一輩留下的。姜閣老去世後,姜大人有意在朝中站隊,向皇後靠攏,這樣的非純臣之家護不住你。而且姜陳衍也不是好人,你以後離他遠點,第一面就幫你擦鞋襪,難道他不知道女子的腳不能被男人……”
    眠眠聽得雲裏霧裏,他什麽意思?
    不過最後那句陸瀾說到姜陳衍,她頓時扯了扯唇,譏諷道,“他不是好人,殿下此時此刻就是了?姜家哥哥起碼止于禮節,殿下夜半三更将臣女攔在這亭子,又算什麽君子行徑!”
    “不準叫他哥哥。”
    “我跟他不一樣。”
    眠眠反問:“哪裏不一樣?”
    陸瀾看着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俊臉逼近,攥着她腕子的手改為嵌住她的腰身,掌心灼熱的燙意隔着輕薄的料子不斷傳來,男人身上侵略意味在此刻達到了極致。
    “哪裏都不一樣,眠眠,我心裏有你,這輩子認定你了。人我已經送走了,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之前的事都是我的錯,以後你看我表現。我重新去陳府提親,好不好?”
    少年嗓音清冽,目光灼灼,呈着夜色的星眸寫滿了她的倒影。
    他終于肯定肯在自己面前提曾經喜歡的女人,可是眠眠已經不在意了。
    她閉上眼,試圖別過臉,柔夷漸漸攥成拳抵在胸前。
    “眠眠,好眠眠。”少年赤城,一遍遍蠱惑着,磨頓她的心腸。
    眠眠心跳失衡,克制不住的發抖,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就快要将她席卷吞噬。
    雲霜是怎麽走的,她難道會不清楚?若非聖人勒令,他豈會舍得讓她走。
    爹爹進宮前曾再三問過她,但凡他進宮面見陛下捅出此事,她跟皇家這門婚事就絕無可能了。
    那時的自己心如死灰,只伏在阿娘的肩上掉眼淚。
    她接受不了她幾次三番的給他機會,他卻全是欺騙,半句實話都沒有。
    眠眠越想越難受,口中費力的喘息着,心跳也越來越快。她嘴唇漸漸發泛白,手臂驟然無力垂下,身子驀地朝後摔了下去。
    “眠眠?”
    “姑娘!”
    亭下的婢女秋月想要跑過去接,卻被陸瀾手臂橫住,攔腰抱起。
    “傳太醫。”陸瀾經過手底下的人時,匆匆吩咐道。
    兩人這一幕,落在不遠處草叢中,那茂密的枝葉顫了顫,烏發身影以手掩唇,淡金色的美眸蓄滿了淚水。
    沈靈書顯然也注意到了,她擡眸看向陸執,“殿下,草叢裏的人,是雲霜麽,她不是已經走了——”
    陸執眸色略沉,捏了捏她的掌心,“雲霜能出現在這兒,就證明不是陸瀾趕她走的,若是父皇動手,那麽她早死了,更不可能跟到骊山。孤也不知為何她既然決定離開還要守在他身邊,但她不會害陸瀾,更不會影響陸瀾和陳家女,還算拎得清,便暫且先留着她。”
    沈靈書抿唇,若是雲霜拎不清,心術不正,媚意勾引,怕是陸執身為哥哥就要替他出手了。
    他們都知道,雲霜出身低微,沒遇見陸瀾之前又是以色事人的歌姬,這樣的人,是怎麽樣也不會成為皇子妃的。
    只是雲霜是祁國人,若是在大邺地界出事……她唇瓣翕合,還想再說些什麽。
    陸執洞悉她的想法,沒再與她探讨下去。只是牽着她的手,點了點她凍得通紅的鼻尖,不想讓她操心太多,溫聲道,“回吧。”
    山上溫差大,雖然是夏夜,夜晚還是涼的很。
    沈靈書心中有牽挂,卻也知道,此時此刻,她安靜守拙才能讓陸執放心去做他要做的事。
    送到院子門口還有十丈時,她轉身墊腳抱住了她,身子貪戀的窩在他懷中,淡淡的龍涎香讓她分外安心,“這次,不管明天發生什麽事兒,我和歲歲都等你回來。”
    陸執勾唇,輕拍了拍她的胯,“有你和歲歲等,孤一定回來。”
    良宵圓夜,陸執這邊是花長百歲好,同日而生的長姐那邊卻是冰封千裏。
    青色帳子外,兩名錦衣衛硬着頭皮橫在大公主前頭,聲音打顫,“殿、殿下,我們大人出去了……”
    陸月菱眉眼微挑,鳳眸睨了眼錦衣衛身後的青帳裏的燈光,朱唇笑道,“是麽,那本宮就在這等着祁大人。”
    錦衣衛相互對視,頭皮發麻。
    此處不遠就是聖人所居的長定行宮主殿。這裏往來的宮人,巡邏的錦衣衛無數,大公主往這一站,想必過不多久,這消息就傳到聖人耳裏。
    一朝天家公主,夜半堵在了值夜的大理寺卿帳篷外,這,明日祁國二皇子和使者就要到了啊,難不成要聖人夜半審案子!
    可偏生他們也不敢多嘴,深攔着。
    這位公主的受寵程度,便是連太子殿下都望塵莫及,只是大人早前吩咐了的,不準任何人踏入帳中……
    忠心的錦衣衛哆哆嗦嗦的和公主殿下挺起屍。
    陸月菱也不急,讓下人搬來杌子,也不計較,屈尊降貴的坐在了賬外,身後随從暗衛無數,皆立在她身後。
    一炷香的功夫,祁時安持劍從北邊巡邏回來,見自己帳篷前擺了好大的陣仗,微微皺眉。
    祁時安走進,錦衣衛頓時彎身行禮,“大人。”
    他看了眼陸月菱,沉聲問道,“這是何意?”
    錦衣衛答,“大人走前吩咐過不許其他人進帳。”
    祁時安揉了揉眉心,頗有些無奈,“她是別人麽?”
    錦衣衛頓時緘默。
    您又沒說。
    祁時安又轉過身,睨見公主因等待凍得微微泛紅的鼻尖,語氣緩和下來,“殿下有事?”
    夜色很濃,男人的呼吸聲重得仿佛近在耳前。
    陸月菱挑起鳳目,嬌聲道,“祁大人不請本宮進去坐坐?”
    這句話和那年她硬闖他私宅時,一模一樣。
    祁時安看着她不說話,可那沉默的目光頗有些壓迫,讓陸月菱來時那顆嘈雜跳動的心更加不安。
    少傾,他似是心疼她冷得微微發顫的肩膀,低聲道,“公主請。”
    這麽多年了,他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就像當初她不過是朝他走近了幾步,招招手,他雖面上不顯,可胸腔裏的心已經不由自主的靠了過去。
    兩人甫一進帳,陸月菱便頓住了腳步,上前去勾他的手,卻被祁時安不漏痕跡的躲開了。
    公主被他這動作氣的牙齒暗暗用力,妩媚的眼角提起一絲怒意。
    可不待她發火,卻看見祁時安瞥了眼案幾上的蠟燭,公主這才意識到她們的影子全都投在了帳上。任何動作,行為,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祁時安上前幾步吹滅了蠟燭,這才借着月光,準确無誤捉到了她的手,将人擁入懷中。
    他低頭,鼻尖蹭了蹭她的唇,輕聲道,“阿菱。”
    陸月菱素手在他腰間輕輕擰了一下,聽見男人略微吃痛,這才看着他道,“若本宮今日不來見祁大人,明晚的宴會上,是不是要喚大人一聲大皇子?”
    這怒氣沖沖的質問,讓祁時安呼吸稍滞。
    她都知道了。
    祁時安抱着她的胯,微微往上一提,這稍帶暗示性的動作讓陸月菱黛眉微蹙。
    她伸手推了推,朱唇潋滟,“什麽意思?”
    祁時安一手把玩着她的青絲,親昵的吻了吻,“阿菱不信我,嗯?”
    這話一出,陸月菱來時的怒氣洩了大半,鼻尖輕輕哼了一聲,“我怎麽知道你怎麽想。”
    祁時安阖上眼,感受着手中綿綿蕩蕩的觸覺,喉結隐隐發顫。
    她不再自稱本宮,而是用了“我”字。
    這意味着她消氣了。
    祁時安手扣着她的後頸,低頭吻了下去,他的手臂寸寸收緊,任那玉腰在掌中發軟,發燙。
    唇齒交纏間,他給了承諾,“阿菱,我永不負你。”
    陸月菱貝齒磕碰到他的唇,閉上的睫毛輕輕發顫,挂着晶瑩淚珠。她疼得指甲去攥着他的衣領,香汗交融,層層輕紗堆疊至腰際時,祁時安橫腰抱起了她。
    燭影搖曳,帳子外都是錦衣衛,小公主不敢喊疼,也不敢哭,只咬着他的唇隐隐承受。
    祁時安力道克制的放得輕緩,又忍不住的喘着粗氣,被她磨得眼底濕紅。
    紅燭燃糊,絲衾驟跌,她無力的伏在他的臂彎裏,眼角挂着淚痕,朱唇潋滟,輕輕喘息着。
    祁時安抱着她的發顫的身子,怎麽也想不出,人前驕傲的小公主在他懷中是何等脆弱可憐。
    他知她的來意。
    她怕,她不安,她卻不敢對他宣之于口。
    她們相愛,她卻也沒有以愛的名義束縛他,號令他,不讓他走,不讓他認親。
    橫在她們二人之前的是他的母國,t親生父母,還有一朝太子的尊榮。
    祁時安嘆了口氣,俯身在她額頭輕輕吻了吻,濕潤虔誠。
    在江南對你說過的話,永遠都作數。
    ——
    初夏時節,惠風和暢,萬裏無雲。
    錦衣衛列陣,聖駕浩浩蕩蕩,身後跟着文武百官,後宮女眷跟在最末位,來到了骊山獵場。
    嘉元帝褪去了繁複冕服,着一身銀白色騎裝,金冠束發,褪去了帝王威嚴,将他襯得英姿飒爽。
    “吾皇萬歲萬萬歲!”
    底下的朝拜聲整齊劃一,響徹天際。
    嘉元帝面帶微笑,振臂拉弓,金雕翎箭筆直射向天空,一箭貫穿野鴿子四目,臂力驚人。
    “今日夏苗,衆愛卿盡興便好。”
    有帝王龍威開場,此行陪伴的太子,二皇子,七皇子,王公大臣,世家子弟陸續下場。
    旌旗破空,風聲湧動,毅蟲嘶吼,熱鬧非凡。
    女眷這邊則都圍在蕭後及諸妃身側。
    蕭後的目光落在陳夫人和姜夫人身上,鳳眸染上點點笑意。
    陳家和七皇子的婚事能有今天,多虧了她找兄長派人一路暗中護送着雲霜來大邺。
    而雲霜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果然把婚事攪合黃了,拖到了姜家入府的日子。
    這次夏苗是最好的機會,她要助運兒一臂之力,登入那至高無上的位子,就必須先除去老的,再做掉小的。
    陸瀾那孩子打小就跟在太子屁股後邊轉,就別怪她了。
    姜夫人率先打開話匣子,目光落在不遠處振臂搭弓的陸運身上,“娘娘真是慧眼識珠,二殿下經歷了沙場歷練,如今愈發穩重,瞧,這沒一會兒,彩頭都快趕上太子了。”
    林夫人撇撇嘴,看不上姜夫人巴結的樣子。
    那二皇子不過獵了兩只雄鷹,一只麋鹿,太子殿下那邊獵到的都是熊、豹等生猛毅蟲,這哪有可比性。
    遠處郎君春衫薄,少年郎騎馬振弓,英姿勃發,沈靈書目光追随在陸執身上,本應是場暢快野獵,她惦記着那件大事,心中隐隐透着擔心,卻又不敢顯露出來。
    林窈握着她的手,輕聲道,“姐姐別擔心,殿下一定會拔得頭籌。”
    靶場內,姜陳衍捏着弓朝陳幼眠晃了晃,“要不要試試?”
    眠眠垂眸,卻說為何她出現在此地,是方才秋月來禀說姜家公子在這等她射箭,母親和姜家夫人都聽見了,兩位夫人眉眼心照不宣的笑笑,母親便讓她跟着姜家哥哥去玩玩,別成日拘着。
    眠眠接過了弓箭,卻有些心神不寧。不知怎的,她眉心處突突直跳,總覺得有事情要發生。
    眠眠展臂拉弓,回想着教習師傅所授,眯眼橫移,對準把心,飛快地松開了食指,發力的一瞬,弓弦隐隐歪了一寸。
    “嗖”地一聲。
    镞頭打偏了。
    眠眠嘆了口氣,她不善于此道,在姜家哥哥面前露怯了。
    姜陳衍自然的揉了揉她的頭,仿佛安慰脆弱小獸般,微笑道,“眠眠已經很棒了。”
    “你、做什麽!”眠眠後退一步,杏眸顫顫睜圓,步搖随着她慌亂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是在下失禮了。”姜陳衍神色微怔,複又溫潤笑笑。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接連不斷的聲音,“報,報,太子出事,七皇子出事!”
    眠眠心一驚,弓都跟着掉在了地上。
    北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