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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一)
    改朝換代以來, 京都街鼓皆廢。睡眼惺忪地穿過霧氣彌漫的清晨,再也聽不見隆隆的八百鼓聲。
    今朝稱官街鼓,歷朝百姓則親切地稱作“咚咚鼓”。每逢轉日月出,金吾衛自廨署湧出, 諸坊街鼓承振, 百姓聽着鼓聲作息。定朝廢除街鼓, 坊市卻比歷朝繁華萬千。故而即使天剛蒙蒙亮, 禦街通衢就已零零散散地阗進人。及至朝參應卯,衢道已經阗滿了人, 前腳接後腳, 擠擠搡搡。
    人多的地方向來熱鬧,所以即便沒有鼓聲傳來, 攤販的吆喝聲, 僧侶的誦經聲, 馬蹄的篤篤聲, 任意一樁聲音,都能喚醒沉睡的京都。
    日夜聆聽咚咚鼓的時光,敬亭頤不曾經歷過。他降生時, 局勢百廢待興。再長大些,定朝已經迎來了一個又一個大小盛世。他不曾親身經歷, 那些零星破碎的記憶, 都是偎在長輩膝邊, 從他們的閑聊聲中偷聽來的。
    抛卻附加的身份,其實他應該能算是土生土長的定朝人。他愛這片熱鬧的土地, 盡管地面上布着許多深淺不一的裂痕。但劉岑總告訴他, 他不屬于定朝,他屬于從前的國度, 他該把虛無缥缈的記憶複原,而非沉溺在定朝的風花雪月裏。
    他與劉岑想的完全不同,為此曾糾結很久。
    磓碎百年舊事,唯獨磓不碎劉岑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很想告訴老父親:俱往矣,還是朝前看罷。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順應天命,将福祉攏在自己手裏,才是最切合實際的。而非僅憑着咽不下的惡氣,摩拳擦掌,過着另類日子。虢州莊裏的諸位慘,但遠沒有邊陲流民慘。所以敬亭頤勸大家,知足,三思,叵奈沒一人肯聽他的。
    他說什麽不重要,大家只聽劉岑發令。
    原本以為這輩子就這樣囖,他會在迷惘郁悶中衰老死亡,像根無根浮萍,随風而動,飄向何方,從來由不得自己。
    直到遇見浮雲卿。
    後來的記憶模糊又清晰,他躊躇不決的時日無比模糊,可與她相處的時日卻無比清晰。
    這半生,他做事向來果決,快刀斬亂麻被貫徹得淋漓盡致。進公主府教書後,一次再一次地猶豫,每每逼着自己狠心殺伐,可瞥見浮雲卿懵懂的眼眸,那點好不容易聚起來的殺氣,頃刻間消散。
    猶豫着,猶豫着,根本不知到底在什麽時候,他就完全繳械投降。
    也許是在她夢呓說不想做皇後娘子的時候,也許是她乞求不要反的時候,又或是更早。
    追溯到最早,約莫是在對她動心的時候。年少情誼,連他自己都不清楚栽得有多深,深到願意為了她,背叛親友與國度。
    他對所有人都抱有愧疚,無顏面對虢州父老,無顏面對浮雲卿與她的親友。
    左肩是情.愛,右肩是家國,哪邊都不願放下,所以他選了個極端的解決方法:他一人赴死。
    原本把交易說得明明白白,官家也點頭說好,偏偏在最後時刻,官家反悔,一舉殲滅他想保護的虢州軍。
    官家明裏暗裏表示,他與浮雲卿不相配,她值得更好的驸馬疼愛,他也值得孤寡到死。
    官家輕蔑地說道:“你死,離開小六,朕能看在小六的面子上放過虢州莊。”
    敬亭頤別無選擇。他相信,如官家所言,浮雲卿值得更好的。
    所以在浮雲卿強烈的攻勢下,他一再回避,哪怕心火燎原,霪念幾欲要把他燒壞,他仍不願逾越。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也低估了浮雲卿的執着。
    第一次親吻後,他告誡自己,下不為例,再沒有第二次。可後來一再破戒,路越走越歪。
    時間制止了他的破戒,在無限量的親吻降臨前,浮雲卿就已逐漸勘破他的謊言。
    浮雲卿值得更好的,他想,是時候完成交易了。
    官家是浮雲卿的父親,他偏執地相信,能生養出浮雲卿這般絕好的小娘子的男人,定不會言而無信。
    大錯特錯。
    官家非但沒有履約,反而發狠地拉所有人下水。
    跪在冰面上,敬亭頤自嘲地扯起嘴角,笑他太過天真,竟會相信官家這厮。
    那時,他是真以為要永遠亘在浮雲卿心裏了。死人才會被記得,不是麽。
    興許上天憐他,或是自身命硬,他竟因禍得福地活了下來。官家窩在冰棺邊,同他說的那番話,他都聽在心裏。
    他走,官家也不攔他走。
    他想,也許他與浮雲卿還有重逢複合的可能,但在那之前,他要洗滌自身,用全新的面貌與她相遇。
    她生來就是他的,她屬于他。在她屬于他之前,他的身心已經歸屬于她了,有且只有她一人。
    結紮,養病,染發,學各種技藝,只想把最完美的自己,展現在她面前。
    小娘子這次真的長大啦,即使沒有他,也能堅強勇敢地活下去,甚至活得相當精彩。她熟讀經傳,勤于習武,晚間不再蹬被衾,不會在大冷天光着腳跑來跑去。這便是他所期望的,只要她好,哪怕他自己身在地獄也好。
    他已不是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即将步入而立之年,怕她嫌棄,于是整日搽着保養臉身的藥膏。可他也慶幸自己不再年青,如今他總是沉靜的,所以能看淡生離死別,笑談過往。
    曾經那個被高頭大馬吓得渾身發顫的少年郎,今下即便天塌了大片,也能獨自撐起天地,給予旁人庇佑。
    經年輾轉,雨落雪紛。他默默守在浮雲卿身邊,做她忠誠的影子,時刻追随她。
    原本想,只在遠處看她就好。後來又破了根本不存在的戒,佯裝瘋癫巫師,時不時地往月官渡跑幾趟。
    不過也好,至少沒有白忙活。
    握着蹴鞠球,站在門口等她。這時他又像數年前毛手毛腳的年青郎,呼吸節奏不對,衣袖起了新的褶皺,會不會有撮白發沒染好……
    他又像那祈求皇恩的嫔妃,盼望皇帝臨幸。
    倘若浮雲卿沒往宅門這處踱來,他該怎麽辦。
    不過蒼天憐他,浮雲卿比料想中更早地發現了他。
    她足夠堅強,可睐見他那刻,又變成了四年前委屈可憐的小娘子,撲到他懷裏,嘟囔了句:“你怎麽才來呀。”
    聽及這句話,他懸着的心猛地落定。
    靜悄悄的前院裏,眨眼間湧進許多人。有的他見過,有的他不曾見過,不過他心裏明白,這些都是浮雲卿所愛之人。
    再後來嚜……
    敬亭頤扽落細箴竹簾,廊下霎時幽暗起來。
    再後來,他們倆如話本子裏講的那樣,幸福地共度餘生。
    只是輾轉四年,浮雲卿好似已經習慣了完全沒有他的日子。所以重逢後,她過得哪哪不自在。
    習慣霸占一整張床榻,所以夜裏翻身,總會無意把他踢下榻。而後悠悠轉醒,滿臉驚恐地扶起跪在地上的他,連連道歉。
    習慣來無影去無蹤,所以出去游玩辦事從來不跟阖宅說一聲。回來後,望見他像個棄夫一樣,傻傻地站在院裏等,總會環着他的腰撒嬌,說下次不敢了。然而結果往往是下次還敢,從來不改。
    如今即便沒有安撫物,她依舊能睡得香甜。所以窺及他扯散裏衣,露出胸膛時,總會說:“不嗛囖,讓你緩緩。”
    她不再需要他,而他感受不到她仍在愛他。阖宅其樂融融,他杵在其中,渾似融不進去的外人。
    浮雲卿倒像土生土長的臨安人,無論春夏秋冬,晌午頭都要好好歇一覺。偏偏愛歇在廊下,調皮地說:“既然你不午睡,那幹脆幫我抓蚊蟲罷。”
    小沒良心的。
    可他偏偏最愛她這副靈動模樣,于是任勞任怨地揿起蚊拍,手起拍落,這裏拍一只,那裏拍一只。
    背對着浮雲卿,全神貫注地拍蚊驅蟲。這樣閑适又顯荒誕的日子,在此之前,他從沒想過。可平平淡淡才是真啊,老夫老妻這樣相處,何嘗不叫幸福。
    埋在軟枕裏呼呼大睡,睡醒後,浮雲卿餍足地揉着眼,伸了個懶腰。
    支手側身,借着溜進來的幾縷日光,偷摸欣賞着眼前的美色。
    她想自己的眼光真是好,看看她挑了個多麽完美的郎君罷。就算在驅趕蚊蟲,仍舊流露着矜貴氣息。
    想及重逢後種種,她驀地發覺,也許在他看來,她沒有以前那麽愛他。
    哪能呢,她是太愛了,愛到不知所措。他的心毫無疑問地只屬于她,但他的身還不曾屬于她。
    浮雲卿羞赧地捂住眼,敬亭頤想過平淡日子,可她不想。觊觎他的身許久,恨不得把他吞吃入腹,可該怎麽開口呢?
    誰家的老夫老妻還沒探讨過床帳裏那些事呀。她心裏有對未知的恐懼,但更多是期待。
    再轉念一想,他們還有好多時日要一起過。這事嚜,逃也逃不過,總要試上一試,暫且不急。
    開口仍喚敬先生,“累不累呀,過來躺會兒罷。”
    敬亭頤側過身,銀發跟着晃動。
    “您醒了。”他說道,話聲有些委屈。
    有些向往自由的鳥是關不住的,它們會竭力撞向枷鎖,哪怕頭破血流,不惜命也要掙脫出去。浮雲卿也是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她與敬亭頤都是向往自由,卻又背着數道枷鎖的鳥。
    籠中鳥該飛往無邊無際的蒼穹囖。
    浮雲卿扯着敬亭頤的銀發,沒骨頭地往他懷裏鑽。
    “敬先生,我們去游山玩水罷,到外面闖一闖。”
    順便在游山玩水的路上,把該做的都做了。
    敬亭頤享受着她難得的主動親近,蹭了蹭她的臉,扣緊她的腰身,輕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