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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魂鄉(四)
    卓旸并沒有困囿在院牆裏, 他能在瓦市裏逛半晌,能坐在哪家屋頂上噇酒,但他出不去京城。
    很快,興州事發的風聲就在內外城傳得沸沸揚揚。天氣漸冷, 官家抱恙, 太子監國。動亂時期, 諸城門緊閉, 年關封城。卓旸失意地折回公主府,安慰哭天搶地的婆子女使。
    顯然在這時, 公主府需要站出一個人, 安撫人心。
    公主府需要卓旸,卓旸呢, 也向大家保證, 地方諸路廂軍一定會把浮雲卿帶來。哭聲不絕, 卓旸像是被雷劈中一般, 頭疼眼蒙,步子踉跄。
    失力的感覺又來了,他感知到, 他即将離開這裏,也許還有落腳地, 也許自此魂飛魄散, 世間再無他。
    結局不算壞, 虢州軍與隴西軍趕到興州,絞殺叛軍。敬亭頤會把浮雲卿帶回來。
    卓旸上竄下跳的心終于落定, 那倆人走水路歸京, 他拖着日漸虛弱的身子往青雲山走了走。
    是夜大雪,青雲山靜得像剛被土匪洗劫過。原本只想繞着山腳走幾步, 躺在草垛裏安靜地離去。可終究還是想去山腰處,坐在那顆歪脖子樹上,擡眼看看今晚的月,就像有浮雲卿在的那一晚。
    不曾想,剛走近,就見樹旁閃着一片黯淡的光亮。
    卓旸躲在樹後,悄摸探身窺去,只見一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蹲在墓前,身旁擱着一架滾燈。
    應是榮小娘子罷,卓旸想。人家小兩口說話,他也不敢發出什麽動靜,只能悄悄走遠些,确保自己聽不清這處的話聲。
    榮緩緩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慘白憔悴的臉。花樣年華的小娘子,今下卻比百歲老婦還顯蒼老。她盤腿坐在墳前,這個雜草叢生,寒碜落魄的墳頭,竟承載着她所有活下去的念頭。
    緩緩漾了漾衣袖,“許太醫,我要做的事,他們都不會理解。屈原懷石投江,是因家破國亡,看不到希望。我也效仿屈原,可我分明生在安定盛世裏……”
    她嘆一口長氣,“我呢,我是想不通。都說讀史明智,可我怎麽越讀越糊塗了呢。成王敗寇,名利場分合聚散,為塊金錠争得頭破血流,虎毒食子,人心不古。我看到太多陰暗面,可什麽都做不了,只能漠視圖個心安。想不通啊,實在想不通。”
    緩緩從袖筒裏掏出火折子,在盆裏放了把紙錢,火折子一點,火苗騰地亮起,吞噬着白花花的紙錢。
    她始終佝偻腰,垂着頭,再不顧貴女風範。那騰騰燃燒的火苗像也把她的半邊臉燒了,一直燒到扭曲成結的心裏。燒成一撮黑齑子,才不會胡思亂想。
    “我沒資格指責旁人虛僞,畢竟我自己也不真誠。”緩緩慢慢擡眼,“我騙了大家,煞有其事地給大家說你存在于世。騙了小六,把她的天真單純說給壞人聽,推她入萬丈深淵。我也對不住遼地的公主驸馬,後來才知,那藥方被狗皇帝掉了包,我害了他們倆。罪孽深重,無顏茍活于世。”
    然而,然而……
    “可在最後關頭,我還求小六幫爹娘一把。我知道她不會拒絕,我用她的好心,調動官家僅存的良心,讓爹娘脫殼。”緩緩落寞道,“榮家本不該與逆賊勾結,爹娘為我涉險,我只能用自己的命搏一搏。”
    “什麽情劫,什麽飛升,什麽共夢,全都是假的。”緩緩手撐地站起身,“沒人比我更清楚,許從戡是假的。可我對許從戡的情是真,我愛他隽秀的字跡,愛他文人風骨,愛他歸隐閑适。可君生我未生,我的情意,誰會信。他們不理解,所以啊,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訴自己,我能感知到許從戡的魂,只有我能聽到他說的話。而後确信地告訴旁人,他的确存在。”
    “想不通,我為甚不能提早降世數年,與他一般大。可如今我想通了,唯有一死,方能置之死地而後生。爹娘有兄長妗妗照顧,素妝阿姊和小六也都會過得很好。敬亭頤嚜,他同樣罪孽深重,他會付出慘痛的代價。盛世仍在,少我一個,無甚影響。”
    人能茍延殘喘,全靠想得通。就算一生順遂,但凡想不通,便容易走進死巷撞南牆,再難回頭。
    緩緩哭悲離去,下了山,她何去何從,卓旸沒心思再想。他使出全身力氣,艱難地坐在歪樹上。靠着粗壯的樹身,眨眼的次數漸漸變少。
    頭腦昏沉,眼前發黑。唯有天邊明月仍舊清亮,月色灑身,映照出他安詳的面孔。
    *
    小暑,溫風至,蟋蟀居宇。
    卓旸在半人高的田野裏走了很久很久,直到橫穿麥田,他才恍回神。
    第三次。
    尋到一彎清溪,蹲在溪邊洗把臉。溪水映着一張二十四歲的面龐,而今下承佑二年,浮雲卿五歲。他該是十三歲的少年郎,可再睜開眼,他仍停留在二十四歲。一切都亂了套,但又亂中有序,指引他繼續向前走。
    順流而上,從郊外踅近外城,沿路只聽得一種風聲:端午家宴,延慶公主中毒。
    上天憐他,可又給他當頭一棒。承佑二年,夏至與端午同日。夏至後緊接小滿,他再次痛失良機。但凡早些醒來,他就能阻止投毒案發生,興許後面就不會再徒生悲劇。
    及笄前,浮雲卿都跟着傅母待在禁中。慶和殿阗滿了人,太醫局裏醫術精湛的太醫,齊聚這處,這邊針灸,那邊熬藥,腳步聲不絕。
    二十出頭的賢妃偎在官家懷裏,哭得傷心。聖人與淑妃站在一旁低聲嘀咕,說賊人膽子真是大。
    投毒死士當場服毒自盡,死無對證。派刑部與大理寺查案,都說查不到任何頭緒。投毒案僵在此,往前推不動。
    後來太醫跪在官家腳邊,“毒已解,只是到底不能完全痊愈,會留些無關性命的症狀。”
    賢妃未曾多想,掖淚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敢在禦苑投毒,說明賊人已摸透禦苑,指不定還把禁中地形了然于心。禁中不安全,官家與賢妃商量,養傷這段時日,還是把浮雲卿送到王太後所在的福聖園罷。園子寬敞,派禁軍前去保護,比待在禁中更穩妥。
    病急亂投醫,賢妃只想早點讓浮雲卿醒來,一時哪還顧得上旁的,連連颔首說好。
    福聖園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待遇,一夜之間,這處恍似變成了小禁中。大家關切的心都栓在福聖園,王太後也盡心照顧,抱着乖孫女,求老天開眼。
    浮雲卿窩在榻裏昏了兩日,再悠悠轉醒,眼裏湧進無數張人臉。起初見她眼神渙散,大家沒往心裏去,捧來她愛看的詩詞三百首,讓她讀幾遍詩詞。
    可她口齒不清,話語黏糊,“不……不認得字。”
    剛接來厚厚的書,她就一臉嫌棄,裝出頭暈眼花的模樣,恨不能與讀書一刀兩斷。
    那時大家才知,所謂後遺症狀是什麽。
    從前最喜歡浸在書海裏的小姑娘,如今看見字都想吐。從前機敏聰慧,善于舉一反三的小姑娘,如今時不時犯糊塗,尤其在讀書學習方面,格外遲鈍。
    無關性命,可在讀書方面,從此可謂一竅不通。
    大家發愁,尤其是望女成鳳的賢妃,更是愁得寝食難安。
    然而浮雲卿不懂長輩這些小心思,照樣吃喝玩樂。她有個疼她的祖婆,祖婆見她不喜讀書,說那好,“不讀書,祖婆帶你捉魚。”
    反正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能出狀元郎。王太後背地裏嫌賢妃眼界窄,小孩成器又不是只能走讀書這條路。像她這等市井裏的殺魚婆都能出人頭地,何況是她的乖孫女呢。
    那段時日,浮雲卿每日都被王太後抱着去園池捉魚。她稚嫩的小手握着比臉大的鲈魚,叽叽咕咕地笑。
    王太後親自下廚,每日都給她做蒸魚炸魚紅燒魚,挑出魚刺,喂她吃最嫩的魚肉。
    “吃魚補腦,吃魚好啊。”王太後揉着浮雲卿的腦袋,慈祥地說。
    不過事無巨細地照顧孫女,總有心生倦意的時候。這日,王太後朝浮雲卿說道:“祖婆今日跟另幾位太妃去逢春慢打馬吊牌。逢春慢是園外一個牌館,離園只有一條巷的距離,若園內有事,祖婆也能及時趕來。孫女,你乖乖待在園裏,有禁軍陪你看護你。”
    說話時,浮雲卿正啃着林檎。她并不在意王太後去哪裏,“祖婆,你不僅僅是我的祖婆,你還是你自己哩。想去哪就去呀,不用有負擔。”
    這話真是貼心,王太後揉了揉小棉襖的臉,朝女使交代好事後,踅足走遠。
    啃完林檎,浮雲卿拽來被衾,朝女使說:“我要午睡啦,你也不用守在這裏,去做你的事罷。”
    女使笑吟吟地說好。眼前的小公主乖巧可愛,女使捱不住心思,彎腰揉揉她的發頂,又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臉,給她掖好被角,哄她入睡。
    女使輕輕合上門扉,最後睐去一眼,見浮雲卿躺在榻上睡得香甜。
    哪知待人走遠,浮雲卿登時盤腿坐起,一臉壞笑。
    晌午頭,再強悍的禁軍也會犯困打盹。趁別院外的禁軍交接事務,浮雲卿貓着腰,提着提裙,悄摸溜走。
    她溜到福聖園最偏僻的地方,一處樹影高低錯落的小樹林。她踩在土坡上面,用氣聲喊道:“大哥哥,你出來罷。”
    倏地,一道人影落下。
    浮雲卿把一捧新摘的狗尾草奉上,“大哥哥,你能幫我編一個小兔嗎?我屬兔,年末降生,是兔尾巴。”
    黑黝黝的眼珠提溜轉,小姑娘笑得憨甜,眨巴眨巴眼,擡眸望人。沒人能拒絕她的請求。
    卓旸亦是。
    他接來狗尾草,指節翻飛,眨眼間就編出一個吃草的小兔,塞到浮雲卿手裏。
    “大哥哥,你的手真巧。禁中繡娘都沒你手巧,你想去繡坊司做繡娘嗎?不能浪費好手藝呀。”
    卓旸失笑,“我也只會編編狗尾草,繡花那活計做不了。将來呢,興許你會遇見一位既能繡花又能編狗尾草的男兒郎,他的手比我更巧。”
    浮雲卿自然沒解出他的話外意,這會兒又掂起一把小鏟挖土,說要給大哥哥建個土屋。小小的身子蹲在土地裏,哼着歌謠,鏟土鏟得熟稔。
    卓旸欹牆抱手,陪伴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數日來,他想盡辦法,才探得她的消息。趁夜黑風高,他扒着牆頭,看她在園裏瘋跑。她笑,他也跟着傻笑。五歲的小姑娘水靈自由,他沒從見過這時候的她。
    人真是奇怪啊。他愛慕十六歲的小娘子,可卻把五歲的小姑娘當成女兒一樣疼愛呵護。他告訴她,不要跟陌生人說話。小姑娘卻扯着他的衣襟,稚聲道:“我可不是誰都相信。大哥哥,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我與你一見如故,我相信你是好人。”
    今下,她又扯着他的衣襟,“大哥哥,我給你建好了土屋。你說你沒有家,所以我想給你建個家。只是我能力不足,只能先給你建個土屋囖。待我及笄,若能再相遇,我把公主府分你一半,好不好呀?”
    她指着地上一個歪扭漏風的屋,說那是他的家。
    沒有地基,沒有門窗,沒有屋頂,只有四面土牆,圈着一塊四方地。
    卓旸蹲下身,先用濕帕擦淨她的手,又用幹帕,擦幹她的手。
    他說好,“我等你。不過可千萬不要把公主府分我一半,分我一進偏僻的院就好。”
    浮雲卿重重點頭,“那進院,要起什麽名字呢?”
    稚氣的小姑娘,竟開始幻想有他在的将來。卓旸眼睛酸澀不堪,沉聲回:“就叫‘信天游’罷。”
    浮雲卿又問:“是哪三個字呀?”
    “相信,天上,有朵浮雲在游。”卓旸笑道,“信、天、游,信天游。記住了嗎?”
    浮雲卿乖巧點頭,“記住了!”
    活蹦亂跳如她,自然不會總待在小樹林裏。林裏悶熱,她待不住,“大哥哥,我回屋裏歇着啦,你也趕快找個涼快的地方待着罷。”
    無力感再次襲來,卓旸卻始終笑着,揮揮手,目送浮雲卿跑遠。
    就這樣勇敢地跑下去罷,小浮雲。
    他又踅回那片田野,蹲在清溪旁洗了把臉。定睛一看,他竟變回了十三歲的模樣。
    下一刻,有個老漢拍了拍他的肩膀。
    “卓小子,你怎麽偷偷離莊,跑到京城來了?快,跟我回去,向莊主解釋清楚。”
    老漢的臉被烈日搽得模糊,卓旸竭力睜眼,卻怎麽也看不清。
    他被老漢扯着,再次橫穿田野。
    跑,繼續跑,勇敢無畏地跑下去。
    *
    白露風驟,鴻雁來,玄鳥歸。
    第四次。
    卓旸在京城游蕩數月,意外尋到前朝的咚咚鼓。他花大價錢買來,放在屋裏。有時枯燥無趣,他就會輕輕敲響咚咚鼓,在鼓聲中數走沒有浮雲卿的歲月。
    這次歸來,聽到的風聲卻是,賢妃打算再生個孩子,最好是女兒。
    時下都講究兒女雙全嚜,眼瞅着聖人與淑妃膝邊兒女雙全,賢妃也想再添個女兒。
    官家卻猶豫不決,寬慰賢妃說這事不急。生一次,走一次鬼門關。官家握着賢妃的手,誠懇道:“朕已經有三位皇子,兩位皇女,不需要再添個幺兒。再說,你怎的就知這次一定是女兒?萬一又是個大胖小子呢?”
    龍胎不敢堕,可賢妃也不願屈服,“我就是知道!反正,我得有個女兒,我得嘗嘗小棉襖貼身的滋味。”
    官家心累,“改日再說。”
    拖着拖着,一連拖到來年春月裏。
    這日上巳拔楔,江濱求子祭,宴飲不絕。
    剛下朝的官家連口茶水都沒喝,便被賢妃扯了過去。賢妃笑得張揚得意,叉腰揉肚,“太醫說有了。”
    再後來,肚子漸漸鼓了起來。經驗豐富的穩婆都在賢妃身旁吹風,“這次一定會是女兒。”
    當真不負衆望,嬰兒的啼哭聲驅散了濃稠的黑夜,賢妃握着嬰兒的手,“雲卿,她是我的雲卿。”
    延慶公主的降生讓死氣沉沉的禁中重新煥發出活力,大家把所有偏愛都留給她,争搶着抱她逗她。
    同年風調雨順,瑞雪兆豐年,國朝百姓也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公主,莫名抱有好感。
    百日宴抓周,在各種花裏胡哨的物件裏,小公主唯獨抓住一扇銅鏡不放。
    賢妃猜想道:“這小孩還挺臭美哩,将來肯定是個俏麗的小娘子。”
    聖人說當然,“無論怎樣,我們小六樣樣都會頂頂好。”
    衆人嬉笑間,唯獨官家一臉嚴肅。
    鏡,音同敬。他握着浮雲卿的手,有個危險大膽的計劃在此形成。
    小公主窩在襁褓裏,被爹娘兄姊搶着抱。有一瞬,她的視線落在遠處。大家順勢看去,只見蕭瑟竹影搖曳。
    竹影外,是失神的卓旸。
    也算是陪她走完前半生了罷,卓旸想。後半生她屬于大家,再沒有他。
    順流而上,溯源因果,也該止步于此。
    肅雪折竹,竹葉一片一片地劃落。卓旸窩在牆角,數着零散的竹葉。
    而後,阖上了疲倦的眼。
    怪魂鄉,路遙天高,徒惹一身失意灰。
    卓旸以為這便是盡頭,然而卻再次睜開眼。
    他的身,旁人看不見。他當是一縷游魂罷。
    看清眼前景物那瞬,忽地熱淚盈眶。
    那些淚水無人在意,融進臨安的春雨裏,啪嗒啪嗒地打濕地面。
    銀發郎君撐傘,擁着小娘子,與他擦肩而過。
    那當是種他鄉遇故知的心境。親情,友情,愛情,在此刻都化作一句: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