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兩人同款的理直氣壯。
    李老師定在原地,沒說話。
    感覺到李老師可能下一秒就要撥110,嚴睢掏出手機,打開嚴依的班級家長群,向李老師自證身份。
    嚴依笑得面目扭曲,“真是我爸。”
    嚴睢從容不迫又雲淡風輕地補充:“親爸。”
    有血緣關系的那種。
    俞傾青筋一跳。膈應誰呢這是?
    嚴睢淡笑不語。自信點,膈應的就是你。
    李老師又看向俞傾,“那這位……”
    每一絲笑容裏都赤裸裸地寫着質疑。
    她讀書少,別懵她,誰來給她解釋一下兩個爸爸是什麽情況?
    嚴依想哭。她不到半小時就能寫一篇八百字獲獎作文的才華已經應付不了這個修羅場了。
    嚴依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他是我,幹爹……”
    李老師:“……”
    嚴睢忍得很辛苦才沒笑出聲。
    “……真的。”嚴依盡力了。
    明天,“嚴依有個幹爹”這事兒怕不是要在十四中校園論壇裏置頂。
    她的青春結束了。
    “是這樣,”嚴睢終于開口了,雖然他很樂意看到俞傾臉黑,但畢竟事關她女兒的聲譽,“依依媽很早就不在了,我工作忙,依依小時候朋友們沒少幫忙,幹爹幹媽都不少,今天這不依依生日麽,我們就來接她了。”
    嚴依沉默了,俞傾也沉默了,沒人反駁他這個解釋。
    空氣突然安靜,李老師心中愕然,沒想到是這麽悲慘的一個故事。她讪笑,“啊,這樣……那嚴依,好好跟爸爸過生日。”
    李老師走後,三人最終上了俞傾的車。俞傾說,他給嚴依準備的生日禮物放在車上。
    但俞傾想,嚴睢沒再堅持,大概是因為他已經贏了。
    他才是嚴依的爸爸。名正言順的,寫在戶口本上的,可以自豪地廣而告之的爸爸。
    至于俞傾,最初是個局外人,到了最後,還是個局外人。
    盡管這是他自己選擇的結果。從分手時起,他就自覺地把“父親”的角色全盤讓給了嚴睢,所以兩年來,他一次也沒來過依依的學校。他不想跟嚴睢搶了,更不想傻不拉幾地在外人面前給嚴家當各種偏門親戚。
    今天是例外。去年,嚴依生日那天,俞傾和嚴睢大吵了一架,吵得不歡而散,兩人不開心,本該是主角的嚴依更不開心。這事一直梗在俞傾心裏,今年他一定要好好地補回來。
    為此,他提前三個月就開始準備嚴依的生日禮物。
    為了女兒,就算要忍受姓嚴的一晚上也值。
    嚴睢今天是第一次坐俞傾的這輛新車。這輛車說起來也是有故事的。
    故事很簡單。嚴依和俞傾在同一個月生日,俞傾在上旬,嚴依在下旬。于是就在大半個月前,某天俞傾和嚴睢“偶遇”,俞傾開着他嶄新的坐騎,嘚兒嘚兒地跟嚴睢炫耀,“這車不錯,謝了。”
    嚴睢:“?”
    俞傾:“用你的錢買的。”
    嚴睢:“……”
    分手後不久,嚴睢給了俞傾一張銀行卡,被俞傾理解為“分手費”。
    當時嚴睢是真心實意地希望俞傾就算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至少別在物質上受委屈。現在,就,怎麽說呢,姓俞的是真的很過分。
    這是明晃晃地暗示他一代新人換舊人?
    嚴睢氣得回頭就自己也買了輛新車,今天第一次上路,就是想在俞傾面前炫回去。
    上車前,嚴睢猶豫了一秒,沒有去拉副駕駛的門,而是進了後座。嚴依站在車門外,看看駕駛座上的俞傾,又看看後座的嚴睢,兩人則都轉頭望着她。
    嚴依:……這送命題有完沒完了?
    她只是一個初中生,平衡三宮六院、确保雨露均沾這種活兒真的超綱了。
    嚴依兩手扯着書包帶,杵了半晌,深吸一口氣,在嚴睢赤裸裸的凝視下,坐進了副駕駛座。
    俞傾不久前被嚴睢撩起的火氣這才順了點。
    嚴睢則在後座獨守空房,幽幽地盯着面前兩顆後腦勺。
    最終三人沒去日料店,也沒去維多利亞高級西餐廳,而是在嚴依的要求下去了麥當勞。
    她沒心情吃日料,也沒心情吃西餐,她甚至沒心情吃飯。經歷過去年,現在她對生日這玩意兒有點PTSD,對兩個爹同框也有點PTSD。
    不知什麽時候起,她這兩個爹一見面就吵。
    從兩年前他們分手時開始?
    嚴依記不清了。
    用這倆貨的話說,那叫離婚。
    雖然“結婚”時也沒領證。不是不想,是法律還不允許。
    所謂離婚,也就是俞傾從家裏徹底搬出去罷了。
    嚴睢今天對李老師說謊了。但嚴依和俞傾都對此見怪不怪。多少年來,他們都聽慣了。
    這是嚴睢對外一貫的說辭,有關他們這個奇怪的家庭一貫的解釋。
    一個父親工作很忙的單親家庭。
    與嚴依情同父女的俞傾,則只是他一個時常幫忙的“熱心朋友”。
    可事實是,俞傾不是嚴依親爹,嚴睢也不是嚴依親爹。
    嚴依本名倒是就叫嚴依。她母親是個單親媽媽,未婚先孕,真。親爹身份未知,反正嚴依沒見過,沒聽說過,當他不存在。
    母親在嚴依四歲那年去世。從那時起,她就跟了嚴睢。
    嚴睢的經歷和嚴依有點相似,也很小就沒了爸爸,母親一個人拉扯他長大。好在他家還有親戚,叔叔家一直挺照顧他們。
    後來的事就有點兒狗血了。高中的一天,嚴睢回家,撞見了抱成一團的叔叔和母親。
    嚴睢很淡定。
    沒事,正好他也有事要告訴母親。
    他處對象了。男的。
    嚴睢性別男愛好男這事把嚴家搞了個雞飛狗跳。嚴睢充分發揮了理科生的思維,跟母親講道理——他不評判她和叔叔的曠世絕戀,她也別管束他的不同常人。
    嚴母覺得這是歪理,但确實怕嚴睢把事情鬧大,到時候她和她兒子的臉都別要了。雙方各讓一步,嚴睢還是那樣叫着叔,嚴母則對嚴睢的對象從視而不見到習以為常。
    嚴依的母親就是嚴睢的叔叔唯一的女兒,嚴睢的堂姐。嚴依實際上是嚴睢的外甥女。
    嚴睢的叔叔在嚴依出生後不久就去世了,病死的,大概率是積勞成疾。這麽多年來,叔叔一個鳏夫,一邊要帶自己的女兒,一邊還要照顧嚴睢母子倆,他本身也不是什麽富貴人家,就靠上班掙的那點兒工資,死工資不夠就靠加班來撐,天天喝得醉醺醺地,大半夜還得騎個小電驢回家,四舍五入算醉駕,就那樣醉駕了十幾年。沒成想,人沒死在大馬路上,而是在病床上走了。
    沒了父親的堂姐只能靠自己養活小女兒嚴依。那時她剛畢業不久,懷孕後不得不辭職,生下嚴依後才又出去找工作,過了應屆黃金檔,缺乏工作經驗,根本找不到什麽像樣的工作。她只好去做沒有門檻的銷售,無邊界加班,拼死拼活掙奶粉錢。小嚴依大多時間裏都跟着嚴睢母親。
    叔叔和母親走得近,嚴睢自然從小也沒少跟堂姐混一起,兩人感情好得像親姐弟。對于堂姐,嚴睢母子能幫的都盡量幫,沒少出錢出力。可偏偏那時嚴睢正在上大學,且念的是巨燒錢的藝術系,自己且有自己的難處,堂姐的日子到底還得自己扛。
    剛上大學那會兒嚴睢還想着以後讀研,能出國留學最好,學校都在選了,現在堂姐家來了這麽一出,嚴睢哪還能心安理得地埋頭藝術、光出不進,削尖了腦袋各種做兼職,只要給錢,有活就幹。堂姐不肯收嚴睢一個大學生的錢,嚴睢就說,留給小嚴依,準備得上幼兒園了呢。
    堂姐總算熬到了小嚴依上幼兒園,然而母女倆的緣分也就到此為止了。有一天,她深夜才下班,到嚴母家接走女兒,腦子裏想着當天差點就能談成的一個單子,邊走路邊走神,遇到了一個同樣在走神的司機。
    堂姐活着時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在車子即将撞上她的那一瞬間,想也沒想,擡手把懷裏的小嚴依抛到了路邊。
    小嚴依腦袋重重一磕,骨碌碌滾在地上,嗷嗷嗷地扯着嗓子哭起來。
    自此,小嚴依的額頭留了疤,她現在長了劉海,一撥開就能看到。
    當年嚴睢反複問過醫生,小嚴依這一磕問題大不大,會不會智障。醫生說檢查沒顯示什麽問題,智障應該不至于,但也要做好準備以後會出現後遺症雲雲。
    結果嚴依越長越聰明,有時早熟得倆爹都害怕。
    堂姐連救護車的擔架都沒上,當場死亡。肇事的是個出租車司機,自個也撞傷了,額頭挂着一灘血,跌跌撞撞地從車上下來,看到堂姐扭曲在馬路上的屍體,走過去跪下就哭,嚎啕大哭。不知是出于對一條生命的敬畏與悔恨,還是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子也得跟着完了。
    肇事司機窮得褲兜一眼望得到底,坐牢是逃不了的,一家子摳摳搜搜、東拼西湊地賠了20萬,哭哭嚷嚷着那就是他們的極限了。嚴睢憤怒,但也沒再追讨,下不去這個手。
    這筆賠償款,他們一分錢也不能動。那是小嚴依的媽媽、嚴睢的堂姐的人命錢。那就是她這條命的标價。
    堂姐家的那一點兒遺産,嚴睢也不打算動。叔叔辛苦了一輩子,在他媽和他身上花了不少,這麽一點兒家底都是邊邊角角摳出來的,堂姐沒用上,那就留給長大後的嚴依。
    嚴母抱着雖然不是很清楚狀況但是扯着嗓子嗷嗷哭個不停的小嚴依,望着嚴睢,什麽都沒說。但嚴睢知道,他走不了了。別說出國留學,在國內讀研也別想了。
    他現在就得撐起這個破破爛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