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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去世後,嚴睢看得出來,母親一下子老了10歲。父親是母親第一任丈夫,但叔叔才是母親真正意義上的老伴。老伴走了,母親的魂也沒了半邊。
    嚴睢要照顧母親,也要照顧嚴依。母親現在難得一笑,終日沉迷在往事裏,叔叔的去世,再加上堂姐的去世,令她再也快樂不起來。
    她的身體也日漸衰退,各種老人病鋪天蓋地地一擁而上。
    嚴睢不能讓嚴依跟着母親長大。
    他決定走法律程序,正式收養嚴依。
    嚴依還小,還來得及。嚴依不能只有堂舅和姑婆,這對一個小孩子太殘忍。哪怕雙親裏只能有一個,她也至少得有一個爸爸。
    嚴依本來就跟他姓,也算順理成章。
    嚴睢就是在把嚴依收進戶口本前認識俞傾的。
    本來沒有爸爸的嚴依,一下子進賬了兩個爸爸。
    嚴家這些彎彎繞繞、九曲回環的破事,多年來基本沒有一個外人理得清。
    除了俞傾。
    嚴依如今分不太清,俞傾到底算不算外人。
    俞傾是她爸。魚爸永遠都是她的魚爸。
    可他和嚴睢,似乎已經沒有關系了。
    周五晚的麥當勞很熱鬧。三人擠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子裏,左邊、右邊、前邊不是拖家帶口就是年輕的小情侶。拖家帶口的叽叽喳喳——主要是小孩子負責叽叽喳喳,年輕的小情侶面對着面,各自低頭玩手機。
    俞傾和嚴睢也面對着面,嚴依單獨坐一側,算是夾在兩人中間。
    兩人倒是不玩手機,但都默契地維持着詭異的沉默。嚴睢的咖啡喝了兩口就不動了,俞傾的沙拉也是差不多的待遇。
    俞傾有點後悔了。他不該強行跟着來。嚴睢說得對,嚴依和他才是真正的家人,有血緣關系的那種。他是誰?嚴依叫他一聲爸爸是情,嚴依要當他外人,他上哪都沒處說理去。
    喜歡男人的男人沒人權。他倆要是扯了證,現在好歹算法律上的前任關系,他跟嚴依還能連着一條筋呢。
    俞傾突然就意興闌珊。之前是當着嚴睢的面,不能示弱。現在想找個借口撤退,也一時半會兒拉不下臉面。
    整得他落荒而逃似的。
    俞傾不經意擡頭,碰上桌子對面嚴睢的目光。
    兩人同時移開視線。
    俞傾刻意裝出自然的語氣,“依依,最近學習怎麽樣?”
    不是他終于成為了自己最讨厭的那種家長,而是實在不知道說什麽。他已經離開嚴依的生活了,嚴依又是個正值叛逆期的中二少女,正是什麽都不愛跟家裏人說的階段。每次他問嚴依最近怎麽樣,嚴依都說挺好,哪哪兒都挺好。
    俞傾感覺得到,自己和嚴依的關系在肉眼可見地淡化。一種叫不舍的情緒隐隐約約地扯得他驚惶失措,又無能為力。
    生日是他關心這個女兒最堂而皇之的理由了。自嚴依4歲以來,她的每個生日俞傾都在。
    嚴依沒什麽表情地嗦着可樂,“還行叭。”
    嚴睢看一眼嚴依,顯然有話要說,但頓了頓,一個字也沒出口。
    俞傾怎會看不出,嚴睢只是不想在他面前說。家醜不可外揚,到家再收拾這小妮子。
    是的,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外人了。
    這一夜過得沒滋沒味,一頓麥當勞吃得平平無奇。對幾歲大的小嚴依,麥當勞是大餐,可對現在的嚴依,麥當勞真就只是垃圾快餐了。
    長大這事兒,它不講道理。
    嚴依慢悠悠地啃着最後一盒薯條,吃到一半,學着俞傾,刻意裝作“順便”提及:“下周六有家長會。”
    這次期中考的成績估計會在下周三或周四左右出爐,周六開家長會,十四中慣例。
    嚴依挑這個時間這個場合說,意味不言而喻。
    俞傾正要張口,嚴睢不留情面地澆滅了嚴依的幻想:“我去。”
    俞傾沒說什麽。
    懶得搶了。
    這麽多年,該吵的也都吵夠了。到底是自己先選擇離開的。
    把嚴依和嚴睢送到家樓下,俞傾才從後車廂吭哧吭哧地搬出他給嚴依準備的生日禮物。盡管包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形狀卻一目了然。
    是一幅畫。
    回到家,嚴依立刻拆開包裝紙。
    竟是一幅她的肖像畫。
    落款,俞傾。
    嚴睢根本沒多看,意思意思地掃了一眼,轉身就回房了。
    第二天清晨,嚴睢準備上班,路過客廳往大門走去時,腳步下意識地頓了頓,覺得哪裏不太對。
    扭頭一看,客廳沙發上方,原本白茫茫的一片,現在挂上了嚴依的那幅肖像畫。
    嚴睢:……
    兩年前,俞傾從家裏搬出去時,帶走了他所有的畫作,除了畫給嚴依的那幾幅,現在仍挂在嚴依房裏。自那時起,家裏的牆壁便一片白茫茫,嚴睢懶得裝飾,什麽都不想往上挂,說不清是跟誰賭氣,就讓這偌大的屋子維持着清湯挂面,寡淡得空空蕩蕩。
    他用膝蓋想都知道,嚴依這是在故意膈應他。他可以禁止規定她放學立刻回家,周末禁止出門,她也明知他絕不敢把魚爸給她畫的肖像哪涼快扔哪去。父女倆的鬥争地久天長,不知何時是個頭。
    而俞傾的筆觸,嚴睢實在太熟悉。畫裏的少女眼神靈動,神采飛揚,直直凝視着畫外之人,唇角似笑非笑,神色俏皮、狡黠,目光卻直透人心。五官描畫細膩,肌膚紋理清晰可辨、白裏透紅,連嚴依日常別着的那個蝴蝶結發夾都栩栩如生,絲綢質感足以亂真。
    但從畫面中心越往外,衣飾的筆畫越淩亂,背景越朦胧,是俞傾一貫的風格,不追求太真實,也不追求太不真實,恰到好處地表達他想表達的東西,這就是他的藝術。
    嚴睢望着畫裏的嚴依,一筆一劃間,看到的都是俞傾。
    陰魂不散。嚴睢想。
    結果他不得不先去聯系這個陰魂不散的男人。
    周六中午,俞傾正在去機場的路上,突然接到嚴睢的電話。
    “幹嘛?”俞傾兩個字簡單粗暴地道出了莫挨老子的氣勢,嚴睢在那頭默了片刻。
    硬着頭皮也得繼續:“幫個忙。”
    “啥。”
    “下午依依的家長會,你能去麽?”
    俞傾:“?”
    俞傾:“姓嚴的,你在逗我?”
    嚴肅:“說認真的。”
    俞傾:“又要加班是吧?”
    嚴睢:“……”
    俞傾擡手看表,“你知道現在什麽時間麽?下午兩點的家長會你現在跟我說?我是你秘書還是你助理?除了你的事別人的事都不是事兒是吧?”
    他今天本要飛到Z市看一場畫展,一個月前就買了門票,機票酒店也通通定好了。
    今年這還是他第一次擠出幾天時間,給自己放個假。
    順道離開這座城市,也能換換心情。
    嚴睢:“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俞傾:“不。我不知道。”
    俞傾當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不到最後一步,不到迫不得已,姓嚴的都不想跟他開口。
    “俞傾,”嚴睢說,“這次不是咱倆的事,是為了依依,算我求你,行麽?”
    俞傾:“……”
    俞傾:“師傅,不去機場了,改十四中,謝謝。”
    挂斷電話前,嚴睢還提了一個要求:“這事能不能別告訴依依?”
    俞傾:“?”
    俞傾:“嚴睢。”
    俞傾:“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
    俞傾:“過分麽?”
    嚴睢:“別告訴依依。”
    俞傾:“……”
    嚴睢,X你大爺。
    俞傾是拖着行李箱進十四中校門的,好不容易找到嚴依的班級,從班主任到一個班的家長都齊刷刷地看着俞傾,滿眼都是“小兄弟你是不是走錯片場了”。
    俞傾的畫風确實格格不入。一個班的中年社畜,就俞傾看起來四舍五入能當個大學生。俞傾找到嚴依的座位坐下,同桌的阿姨忍不住問:“小夥子,你是小孩的哥哥吧?還是親戚?”
    俞傾禮貌微笑:“我是嚴依……”
    話到一半,卡住,想了想,接上,“的表叔。”
    嚴依整個小學時期,俞傾給嚴家演了六年親戚,一怒分手之後以為解脫了,結果該來的它躲不過。
    阿姨一臉了然,“哦,我說呢。”
    俞傾不再說話。本該是一個美好的周末,現在他很不開心。
    拿到嚴依的成績單後,俞傾更不開心了。
    嚴依雖不是嚴睢和俞傾生的,卻隔空繼承了倆爹的學霸基因,小時候磕了腦子也愣是沒磕壞。嚴依小學時代,各科考試從沒低過95分,班級排名從未跌出前三,順利考上了重點初中十四中,成績依舊名列前茅,穩定徘徊在年級前十,而根據十四中歷年的數據,年級前五十基本都能上市重點。
    上了重點高中,離985就是一步之遙了。
    而嚴依這一次期中考的排名,是年級四十九。
    離跌出前五十,也是一步之遙。
    俞傾第一次參加初中的家長會,跟小學完全不是一個氛圍,家長們喪屍圍城似的圍着班主任,叭叭地問上半天,再細枝末節的問題都不放過。
    俞傾自诩是文明人,一直在耐心地排隊。
    然後,一直被插隊。
    俞傾:“……”
    也就等了兩個小時吧,班主任才有空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