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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主任認得出俞傾不是嚴依爸爸。嚴依被叫過家長,班主任跟嚴睢親自談過,對嚴睢印象深刻。俞傾說自己是嚴依家親戚,班主任倒沒多問,簡單跟他說了說嚴依的情況。
    “嚴依是個聰明的孩子,只要用心學就能學好,但是狀态很飄忽,你看看——”班主任說着,拿出另一個表格,是各科目周測成績統計表。
    嚴依這周考個全班第一,下周就能給你考個倒數。這分數,跟抽獎抽出來似的。
    “家裏人還是得多關心關心她。”班主任最後說。
    班主任是個二三十歲左右的女孩子,話說得很溫柔,俞傾還是聽出了言下之意——嚴依水靈水靈一小姑娘,青春靓麗,難免招蜂引蝶,自個兒也心猿意馬。
    又是單親家庭,她爸一個疏忽,回頭就不知道小姑娘能浪出什麽花兒來。
    上回嚴依被叫家長,就是因為疑似早戀。本來這些事兒老師還不至于喪病到追着管,不往大裏鬧,往往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嚴依就是鬧大了。
    确切地說,也不是她鬧。有女同學跟她争風吃醋到要動手的地步,剛好被老師碰見,把幾個小孩直接拎到了班主任辦公室。
    俞傾出了校門,第一件事就是給嚴睢打電話:“嚴睢,你挺能啊,你不說,依依也不說,你們父女倆真就當我死了呗?”
    自知理虧的嚴睢:“……”
    “出來,”俞傾不容拒絕,“聊個兩塊錢的。”
    “還有點工作要處理,”嚴睢說,“完了找你。”
    嚴睢再打電話來時,已經11點多了。
    嚴睢本想解釋幾句,目前這個項目實在太趕,不是他故意要拖。他知道俞傾睡得早,沒有特殊情況不熬夜。而特殊情況,不是為了他,就是為了他的家人。
    嚴睢偶然想起,嚴依小時候半夜發燒,俞傾嗖一下從床上蹦起來,拿張毯子裹住小嚴依就往門外沖。
    當年那些苦逼兮兮的日子,還真是回不去了。
    俞傾接通電話,嚴睢沒多作解釋,只問:“睡了麽?”
    俞傾不答反問:“你完事兒了?”
    嚴睢:“完事了。”
    嚴睢又說:“咱約明天還是——”
    俞傾:“現在。”
    這事今天不唠出個所以然,他得失眠。
    嚴睢:“好。我來找你吧。”
    大晚上地,他不想讓俞傾又開車跑一趟,到底是他先麻煩的人家。
    嚴睢補充一句:“就你家樓下找個地方坐坐。”
    俞傾心裏好笑,大可不必這麽急着解釋,就算嚴睢真想進他家門,他還不讓呢。
    俞傾懶得多話,“行,到了叫我。”
    嚴睢:“還是之前那?”
    俞傾:“嗯。”
    俞傾從嚴睢家搬出來後,在這一租就租了兩年。
    嚴睢到了小區門口才給俞傾又打了個電話。俞傾睡衣外邊套了件外套,蹬着拖鞋就出來了。對嚴睢,沒有半毛錢必要講究形象。
    嚴睢對這一帶不熟,問俞傾:“這附近有能坐的地方麽?”
    “附近就一個商場,這個點關門了,”俞傾說,“再遠的我就不想去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
    俞傾指了指路邊的燒烤攤,“也就這了。”
    嚴睢看看燒烤攤,又看看俞傾。不是他看不起路邊攤,而是俞傾沒有吃夜宵的習慣。
    不吃夜宵,不喝碳酸飲料,不熬夜,不煙不酒,不留長發,不打耳釘,不戴任何飾品,不染亂七八糟的顏色,穿衣風格永遠是最大衆款的休閑裝,每天端着保溫杯去上課。別看這貨長了張20歲的臉,實則骨子裏住了個50歲的老大爺。
    就,有點給搞藝術的丢臉。
    “算了,就路邊坐坐吧。”俞傾說。
    嚴睢同意了這個方案,找個地方停了車,跟着俞傾到了小區裏的長椅上。看起來花環綠繞,嚴睢一坐下就後悔了。
    蚊子真TM多。
    俞傾毫無知覺。嚴睢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俞傾是不招蚊子體質,只要有個活口在旁邊,被叮的就不會是俞傾。
    所以,嚴睢給俞傾當了八年的人體蚊香。
    “來,”俞傾把嚴依的成績單怼他手裏,“說說吧同志,你是怎麽帶的娃,能把依依從年級前十帶到年級四十九?”
    嚴睢展開成績單,快速掃一眼,眉心習慣性地擰得微微凸起,表情依然平靜。
    只有熟悉他的人,像俞傾,才知道這種平靜下醞釀着什麽樣的火氣。
    不管怎麽說,嚴睢似乎對這結果并不意外。
    說明嚴依的成績不是這回才驟降的。
    俞傾火氣更大了。
    “嚴睢,你給我說清楚,”不等嚴睢開口,俞傾就開炮了,“這次要不是我碰上了,要是我不問你,你就這輩子都不打算告訴我是吧?”
    嚴睢不說話。
    俞傾:“嚴睢,跟你的八年我可以當喂了狗,但依依——”
    嚴睢扭頭,看俞傾。
    “依依永遠是我女兒。”俞傾說。
    嚴睢幹涸的薄唇動了動,還是沒開口。
    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他沒法告訴俞傾,嚴依的狀态是他走後不久開始下滑的。
    他沒法告訴俞傾,家裏少了一個他,像是世界折斷了脊椎。俞傾在家時,嚴睢有時實在跟他吵得煩。俞傾不在了,竟霎時天崩地裂,支離破碎得家裏一大一小都找不着北。
    他沒法告訴俞傾,嚴依跟他賭過不知多少回氣了。最出格的那次,嚴依下了晚自習還在外邊浪,嚴睢加班回來才發現嚴依沒回家,火急火燎開車出去找,好在嚴依還沒膽大包天到敢不接他電話。到了地方,嚴睢看到嚴依和一個男學生在一起,氣得當場揚起手掌。
    但沒落下去。不敢。嚴依眼裏的倔強、憤怒、乃至一絲絲怨恨,霎時澆滅了他的火氣。
    取而代之的是恐慌。
    他更沒法告訴俞傾,上學期他也答應了嚴依一定去參加她的家長會,結果又是因為工作耽擱了,直接缺席。嚴依沒說什麽,一副“我早就知道會這樣”的神色,滿不在乎地聳聳肩,這事就算過去了。
    嚴睢卻聽到了她沒說出口的話。
    一個連場家長會都沒法如約參加的爸爸,別裝得很關心她的樣子。
    換作俞傾,他一定會去。他對她從不食言。
    嚴睢感覺自己被連戰場都沒上的俞傾按在地上瘋狂摩擦,成年男人的自尊心慘遭碾壓。
    他理應求誰都不能去求俞傾。
    可到了今天中午,眼看着不可能從公司抽身,他打開手機通訊錄,劃了一圈,一個電話也撥不出去。
    除了俞傾。
    這世上,除了自己,只有這個男人會說,依依永遠是我女兒。
    發自內心地,毫無保留地。
    嚴睢心裏的很多話一到嘴邊,沖到空氣裏,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平心靜氣,有條有理,“我已經給依依請一對一家教了。十四中畢竟是重點,競争激烈,初中不比小學,學習難度提高了很正常。”
    俞傾看着昏暗光影下的嚴睢,“你覺得這是家教就能解決的問題?”
    “不然?”嚴睢倏地扭頭,反問。
    不然,你告訴我,怎麽解決?
    俞傾:“……”
    硬了。拳頭又硬了。
    現在只要跟嚴睢說話超過5分鐘,他就想打人。
    他都想不起過去那八年是怎麽和嚴睢一起度過的了。
    大概原諒了他得有八百萬次吧。
    兩人靜了片刻,俞傾又說,“依依早戀的事,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
    嚴睢:“……”
    俞傾:“或者說,打不打算告訴我?”
    “這事,”嚴睢說,“我會處理。”
    俞傾:“怎麽處理?”
    “還能怎麽處理,”嚴睢不知是自暴自棄還是含譏帶諷,“她才14歲,這不是她現在該想的事。”
    “她才14歲,”俞傾說,“是心思最敏感的年紀,別拿你那一套大家長主義鎮壓她。”
    嚴睢扭頭看俞傾。
    俞傾微微挑眉,一臉“怎麽,我說錯了?”。
    嚴睢怎麽會不清楚。他比俞傾更清楚。嚴依12歲到14歲這兩年,跟她朝夕相處、每天被她鬧得雞飛狗跳、被她整得心力交瘁的就是嚴睢。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比瓷娃娃嬌氣,比火箭炮有殺傷力,打不得罵不得,哄也不知道怎麽哄,被她氣出心髒病也得自己憋着。
    有時小丫頭受委屈了,砰一聲關上房門,把自己鎖在房間裏,絕食抗議,嚴睢半夜裏都要做噩夢,在夢裏被堂姐一頓猛抽,說他沒照顧好她的女兒。
    嚴睢:上輩子欠她們的。
    俞傾無聲地嘆口氣,“我找個時間跟她談談吧。”
    又道,“不過也不知道她還願不願意跟我說心裏話。”
    嚴睢不語。
    空氣再次安靜。兩人相識十年,談過那麽多心,吵過那麽多架,此時此刻,竟找不出一句可以寒暄的話來。
    俞傾正想着是不是該各回各家了,嚴睢突然說:“上次——”
    俞傾看他。
    嚴睢:“我去學校時,美術老師也跟我談了談。”
    俞傾:“……哈?”
    嚴睢掏出手機,打開相冊,遞給俞傾。
    俞傾接過,看到屏幕裏是一幅畫,只用了鉛筆和黑色水性筆,純黑白,俞傾一時疑惑,但似乎又明白了。
    “往下翻,”嚴睢說,“還有。”
    俞傾一一翻過去,總計9張,每幅畫的主題看起來都很不一樣,然而俞傾很快發現了共同點——這些作品都是詩和畫的結合,每一幅畫裏都蘊含着一首古詩。
    風格很統一,顯然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
    稚嫩,卻靈氣豐盈。
    “依依畫的?”俞傾問。
    嚴睢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