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俞傾買了一大包禮盒裝的大白兔奶糖,夠小嚴依吃一整年,又買了一只幾乎比小嚴依還大的正版泰迪熊,頗有點交情不夠,賄賂來湊的意思。小丫頭單純得緊,很給面子地樂得當場起蹦,抱着泰迪熊不撒手,還嚷嚷着要吃糖,要吃個夠。嚴睢被她鬧得不行,答應今晚讓她吃三顆,小丫頭鼓着腮幫子抗議,嚴睢恐吓她,再鬧,再鬧就把那三顆糖也沒收了。
    “爸爸壞人!”小嚴依趕緊把糖抓過去,藏到口袋裏。
    小孩子适應性強,現在已經能毫無違和感地喊嚴睢爸爸了。畢竟從她出生時起,嚴睢就沒少帶她。
    俞傾在旁邊笑看着。小嚴依鬥不過嚴睢,就拱到俞傾懷裏求安慰。
    吃完飯,嚴睢把餐盤碗筷收拾進廚房,俞傾不好意思幹坐着,也起來幫忙。嚴母拉着小嚴依,溜進了房間,待嚴睢和俞傾收拾完最後一輪,從廚房出來時,空蕩蕩的餐桌上赫然多了一個生日蛋糕。
    嚴睢:“……媽,我不是說了我不愛吃這玩意兒麽。”
    從他記事時起,他就明确表達過他不愛甜食,尤其不愛生日蛋糕。嚴母充耳不聞,從他記事時起,每年生日都要給他買個生日蛋糕,再小也要買,哪怕買個紙杯蛋糕往上插一根蠟燭也是個儀式。嚴母不知哪來的堅定信念,沒有生日蛋糕的生日是沒有靈魂的。
    嚴睢:往前追溯一百年,您老人家這就是崇洋媚外的行為。
    嚴母還沒說話,小嚴依就歡快地嚷道:“我愛吃!”
    嚴睢一臉我已經懶得吐槽你們這種明目張膽假公濟私的行為了。
    俞傾看了看嚴睢,沒說什麽。
    嚴睢也沒解釋什麽,假裝無事發生。
    三人給生無可戀的嚴睢唱完生日歌,逼着嚴睢吹滅蠟燭,切蛋糕,小嚴依吧唧吧唧地吃得一臉奶油,嚴睢一邊嫌棄一邊給她擦。小丫頭平日睡得早,一塊蛋糕還沒啃完,就跟電量告罄似的,抱着泰迪熊,腦袋一歪,張着小嘴巴就開始犯困,小辮子都沾奶油上了。
    嚴母放下蛋糕,抱起小嚴依,“我帶她刷牙睡覺了,嚴睢,你再陪小俞聊聊。”
    眼神帶笑,意味深長地看着嚴睢。
    嚴睢:……媽,眼睛裏的口水收一收。
    小嚴依在嚴母懷裏迷迷糊糊地,突然喊一聲:“爸爸!”
    “哎。”嚴睢應道,起身揉揉她腦袋,“乖,奶奶帶你睡覺去。”
    小嚴依又喊:“小魚哥哥。”
    被翻牌子的俞傾有點意外,也起身湊過去,笑,“我在。”
    “小魚哥哥,”小嚴依的大眼睛裏閃着光,“你還會來嗎?”
    俞傾愣了愣,“來。當然來。”
    小嚴依心滿意足地被薅去刷牙了,俞傾望着她腦殼上一蹦一蹦的兩根小辮子,這一刻竟有點兒羨慕白撿了個女兒的嚴睢。
    只是一點兒。
    “東西放着吧,等會我回來收拾。”嚴睢說,“我送你去地鐵站?”
    “好。”俞傾說。
    出了家門,俞傾問:“為什麽不告訴我今天是你生日?”
    嚴睢故作潇灑地輕笑,“沒什麽好說的。多大年紀的人了,誰還正兒八經過生日。”
    這話半真半假。今年的生日還是嚴母提醒他的,這也是嚴睢正式成為打工人後的第一個生日。
    嚴睢不想過,嚴母堅持要過,這天是她生他的日子,他不在乎,她還在乎呢。嚴睢無言以對,行行行,她老人家開心就好。
    嚴母讓嚴睢請些朋友回家吃飯,熱鬧熱鬧。嚴睢翻了一圈通訊錄,發現不知道該叫誰。
    他大學時期就沒什麽關系近的朋友,他家在本地,基本不住宿舍,整個大學又都忙着搞錢,不參加學生會,不參加社團活動,不參加班級聚會,同學們平日裏的吃喝玩樂他也一概醜拒。一開始也有人想把他拉進小圈子裏,被他推了幾次,大家就都明白怎麽回事了,久而久之,嚴睢就成了個帶有傳說色彩的獨行俠,同齡人摳着生活費過日子的時候,他已經能養活一家子了。
    工作後,同事倒是不少,一個五百強公司,光他們這個部門就浩浩蕩蕩數百人。但初入職場的嚴睢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一個原則——不與同事私交太深。他也會參加部門聚餐,偶爾下班和同事們一起泡個吧,喝個小酒,可那對嚴睢,實際上也屬于工作的一部分。
    高中同學還幸存的不是沒有,但大多是在通訊錄裏躺個屍,保持聯系的很少,聯系必是有事。為了個生日把人叫來,嚴睢自覺有點矯情,也有點可悲。
    也可能這一切都是借口。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再見俞傾一次的理由。
    再三叮囑嚴母別給他整什麽蛋糕,當做一頓家常便飯就行,嚴母可好,親媽,親自動手拆他臺。
    俞傾沒再追問,從厚厚的外套口袋裏掏出個什麽東西,遞給嚴睢,“生日快樂。”
    嚴睢一怔,低頭看,俞傾掌心裏躺着一顆大白兔奶糖。
    嚴睢失笑。
    俞傾:“從你女兒那偷回來的。條件有限,将就一下。”
    他能理解嚴睢。他生性是安靜的人,不喜歡跟熱鬧紮堆,和無趣的人尬聊,他寧願獨處。大學期間,交情最好的就是幾個舍友,現在老二、老三都回老家了,只有老大和他還在S市打拼,一來他們工作都忙,二來,老大已經和對象同居了,四舍五入就是有家室的人,和俞傾的來往很自然地就淡了下來。
    所以,他在S市也沒什麽朋友。
    成年人都不願把自己的孤獨剖開給人看。再苦澀也要維持體面。
    不愛甜食的嚴睢接過那顆大白兔奶糖,剝開糖紙,把糖塞進嘴裏,鼓着一邊腮幫子,“嗯,甜。”
    甜味從舌尖漫開,化到了心裏。
    從嚴睢家到地鐵站的這段路,兩人走了很久,不知是誰在刻意放慢腳步,明明兩人腿都長,卻挪得越來越龜速。
    “你現在,”嚴睢問,“工作怎麽樣?安定下來了麽?”
    “嗯,”俞傾苦笑,“算是安定了。”
    就是有點曲折。
    畢業前,俞傾也走了大部分人都會走的常規流程,各種跑校招,海投簡歷,包括嚴睢就職的那家五百強大廠他也投過。
    俞傾的簡歷理論上挺漂亮,畢業院校、績點獎項、作品集樣樣都拿得出手,偏偏每回都死在終面這一環。
    幾個舍友送了他一個江湖稱號——面試終結者。和面霸老大形成了鮮明對比。
    老大苦口婆心地勸過俞傾,社會和學校不一樣,千萬別把搞藝術的脾氣帶到職場上去。面試的時候要适當服一下軟,老板畫大餅,你意思意思咬一口,老板暗示996,你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要表現出我把青春獻給公司的螺絲釘精神,具體怎麽做是一碼事,先把口號喊出來不行麽?
    俞傾:我不。
    于是——
    HR:你是個人才,然鵝我們不太合适。
    職場好人卡,get√。
    進不去正規的大公司,俞傾退而求其次,跟一些規模較小的工作室談過,談一家崩一家。對方要求的幾乎都是商業性創作,甲方爸爸或市場主流的審美就是唯一的标準。
    俞傾頭也不回,邁步就走。
    工作室也進不去,有同學建議俞傾試試自由原畫師或插畫師,俞傾只是脾氣臭,他的專業水平可有目共睹。
    然而,自由職業者的“自由”二字也就忽悠一下外行人,最大的自由就是自由地加班,收入不穩定還是其次,關鍵是依舊處在乙方的角色,甲方的審美決定了自己的良心。
    俞傾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對傻逼甲方爸爸的容忍度為零。
    還有同學問俞傾有沒有興趣一起創業,聽到“創業”倆字,俞傾第一反應是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但還是想先聽同學把話說完。同學興致勃勃給俞傾展開自己的宏圖偉業,類似一個設計工作室,而當前的主要業務是——做假證。
    俞傾:……?
    同學認真解釋,P一張圖就一兩百,只要搞個模板出來,一天流水來個四位數不成問題。不僅是假證,只要客戶想要,他們什麽圖都可以弄出來。俞傾負責技術,他負責市場,利潤平分。
    這位同學四年間就沒認真上過課,作業和考核都是敷衍了事,能過就行,早早就琢磨起畢業後的出路,反正不會是追求藝術。他還以喬布斯和沃茲尼亞克來比喻自己和俞傾,心有多大,舞臺就有多大。
    俞傾:你怕不是在逗我。
    心比天高的俞傾奈何家裏沒礦,于是命比紙薄,畢業被趕出學校宿舍後小錢包很快就撐不住了,他又不想跟家裏要錢,一開口肯定就得被老媽念叨着讓他回老家,找份安穩的工作,再老老實實相親,追随他親哥的步伐,成家立業、結婚生娃,做一個讓爹媽老來寬慰的正常人。
    工作再沒着落,俞傾就得窩天橋底下自己吃自己了。
    為了生存,俞傾本只是權宜之計,沒想到把自己權宜到了偉大的教育事業之路上。
    他進了一家藝術培訓機構,當上了美術私教。按理說這一行給人的感覺都是暴利,俞傾的日子卻普遍過得比同行清苦。沒辦法,他挑活,別人恨不得學生越多越好,能掙的錢都不放過,俞傾收徒前還得先測靈根,他看對眼了才願意教。
    校長就俞傾這套神奇的邏輯跟他談過心:這些孩子就是因為學不好,才會來找老師帶,孔聖人都說過有教無類,你怎麽能歧視人家?
    俞傾淡定回道:真心喜歡繪畫的,他可以有教無類。家長覺得只要砸的錢夠多,就能讓孩子在藝術造詣上一日千裏的,他帶不動。
    校長嘴角抽搐: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校長也沒開掉俞傾。反正他們這行掙的是課時費,多勞多得,俞傾跟錢有仇,後果就得自己擔着。
    俞傾樂得清靜。他說不上很享受為人師表、誨人不倦,但養得活自己,有時間畫自己想畫的東西,憑自己的能力在S市混一口飯吃,該知足了。
    老大鄧子明只給他一句評價:一身搞藝術的臭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