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其實俞傾以前就試探性地跟家裏人提過,他不喜歡女生。沒人當真。他說他喜歡畫畫也好,不喜歡女生也好,都從來沒人當真。
    大概因為哥哥的榜樣立得太好了。985學霸,畢業後就按着家裏人的安排考公,順利上岸,再相親,結婚,現在孩子都兩歲了。
    成了家,立了業,各方面都是讓母親可以天天拿出去誇耀的模範兒子。
    偏偏二兒子長歪了。
    俞傾反駁,他的學校也是國內叫得上名號的專業美院。
    父親勃然大怒:瞎瘠薄搞什麽藝術,抓畫筆的能有什麽出息?!別老說那些大師如何如何,春秋大夢是誰都能做的?他是誰?他配?他不如先想想以後能靠什麽養活自己!
    俞傾微微張嘴,心裏席卷過無盡的寒意。
    連他的老師都說,他有天賦,可他的親爹,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信心。
    母親在一旁安慰老的也安慰小的:進學校當個美術老師也挺好的麽,每年兩個帶薪假期,退休金也高……
    那一刻,俞傾就打定主意,他畢業後,無論如何都不會回家。
    哪怕孤身一人。
    現在,他有了嚴睢。
    他有了勇氣,回來對他的家庭正式宣戰。
    這個春節過得很不愉快。俞母在俞傾房裏抓着他聊到半夜,對他循循善誘,諄諄教誨,俞傾一如既往,只是耐心地聽着,心裏毫不動搖。
    只有那麽一瞬間,他生出了一點幻想,嘗試着掙紮,以他認為已然是最直白、最真誠的話語告訴母親,她的小兒子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說,我愛畫畫,我也愛嚴睢。
    這就是他,這就是他的生活。這兩者失去其一,都不行。
    那一刻,母親短暫地閉了嘴。她望着俞傾,眼裏透着無盡的愛,與深深的憐憫。
    俞傾一直知道母親愛自己。他從未懷疑過。但她眼神中的憐憫,竟比父親的咆哮與怒斥更鋒利,頃刻之間無聲地貫穿了他的心髒。
    他放棄了。
    母親抓着他想抽回去的手,“我沒說要你放棄畫畫,或放棄那個……男人,就是希望你先回家……你一個人在外邊哪能過得好啊,再說那裏那房價,你不可能在那買房吧?還不如早點——”
    俞傾打斷她,“為什麽不可能?”
    俞母:“什麽?”
    俞傾:“我為什麽不可能在S市買房?”
    俞母怔怔地看了俞傾好一會兒,俞傾又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種憐憫。
    我的傻孩子啊。
    俞傾張了張唇,把話吞了回去。
    和父親一樣。她從來沒有懂過他。也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總之,你先回家,找個正經工作安定下來……”母親繼續說,“你不是說你學校還挺好的麽,咱市裏這麽多中學小學,你爸還是有點兒關系的,當個美術老師多輕松啊,畫畫麽,你下班了放假了啥時候不能畫?”
    “媽,”俞傾輕聲,“我累了,我想睡了。”
    俞傾在家呆了三天就離開了。臨走前,父親對着他的背影硬邦邦怒喝道:“下回你要還帶着那個男人,你就別進這個家門了!”
    俞傾拉着行李箱,心平氣和地轉身,“爸,媽,我走了。”
    嚴睢在小區門口叫好了車等着他。
    俞傾哥哥送他下樓。遠遠看到兩人,嚴睢就迎上來,很順手地接過俞傾手裏的行李箱。俞傾哥哥表情尴尬又複雜地看了看兩人,避開嚴睢的視線,對俞傾道:“弟,你在外邊……保重。”
    俞傾知道哥哥是個傳統的直男,幾乎繼承了父親絕大部分價值觀,見到同性戀都會覺得惡心,哪怕他和嚴睢還沒做什麽超出正常範圍的舉動。但俞傾并不是很介意,相反,他感激哥哥,正因有這麽一個正常又完美的哥哥頂在前邊,使得他的這些選擇輕松許多。
    傳宗接代的任務哥哥已經完成了。俞家就當少生了一塊叉燒吧。
    待俞傾與哥哥道別,嚴睢左手拉行李箱,右手牽起俞傾,“走吧。”
    “嗯。”俞傾笑。
    回他們真正的家。
    俞傾想,這一切是值得的。
    一定是值得的。
    兩人初五回到家,嚴睢還有一天假期,于是初六一家四口去游樂園玩。
    小嚴依樂瘋了,前一晚俞傾哄了她許久才睡下,初六當天,去的路上就叽叽喳喳個不停。
    小丫頭不是沒去過游樂園,而是這一次,爸爸在,奶奶在,小魚哥哥也在。
    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幸福,就是這樣而已。
    小丫頭在游樂園裏瘋跑了一天,累壞了三個大人。嚴母本來身體就不好,嚴睢和俞傾是被這一趟春節探親給折騰的,只有無憂無慮的小嚴依活力無窮,什麽都要玩一玩,而且非要爸爸和小魚哥哥陪着。好不容易等到小丫頭上洗手間,嚴睢和俞傾才得以在長凳上歇一歇。
    待小嚴依蹦蹦跳跳出來,遠遠看到一道背影就沖上去一把摟住,“爸爸!”
    俞傾被她吓了一跳,轉身,揉揉她的小腦袋瓜,“爸爸去買冰淇淋了。”
    小嚴依摟着不放,蹭他大腿,“小魚哥哥!”
    “別叫哥哥了,”嚴睢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這個也是你爸爸。”
    俞傾和嚴母同時意外地看向嚴睢。
    嚴睢把冰淇淋遞給小嚴依,“叫小魚爸爸。”
    小嚴依眨巴着大眼睛,這句話信息量有點大,她有限的CPU一時半會兒處理不過來。
    但冰淇淋一到眼前,她就啥也沒空想了,搶過冰淇淋就大大地舔了一口。
    小嚴依這天沒叫俞傾爸爸。她具體是哪一天、哪一個節點開始改口的,很多年後,俞傾竟想不太起來了。
    可他記得這一天嚴睢說的這句話。
    那一刻他确定了。這一切,是值得的。
    俞傾以為“王子與王子在一起”後,就是“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故事本該到這裏完結。
    但故事原來才剛剛開始。
    這一年的四月,是俞傾第一個可以和嚴睢一起過的生日。
    前年四月,他剛認識嚴睢,沒有告訴嚴睢自己的生日。
    去年四月,他和嚴睢是“一起睡過覺”的炮友以上、戀人未滿的關系,那段時間剛好在和嚴睢微妙地冷戰,待生日過去,俞傾也不想再提了。
    今年,俞傾生日那天是周五,嚴睢提前訂好蛋糕、買好禮物,安排好工作,想着把前兩回欠的一次過補回來,俞傾說,他不想要什麽趴體,也不想去什麽高檔餐廳浪費錢,他只想在家好好過。
    嚴睢說好,不讓花錢那他只能出力了,那一晚上和一整個周末他都是俞傾的,任他折騰。
    兩人說悄悄話時嚴母就帶着小嚴依在客廳另一邊玩,俞傾一手肘怼上嚴睢腰側,嚴睢笑得更嘚瑟,在他耳邊威脅,“真傷了你老公的腰,你可別哭啊。”
    俞傾:“……”
    當天下午,俞傾接完小嚴依就去買菜,一個人提了兩大袋回來,嚴母幫着他在廚房忙活,忙出了五葷一菜一湯。俞傾特意遷就了嚴睢的時間,做好飯7點半,按理說嚴睢到家就能開吃。
    他打電話給嚴睢,嚴睢說馬上回來。
    一小時後,俞傾打去第二個電話。
    嚴睢那頭顯然一片兵荒馬亂,跟俞傾說話都不得不把音量提高八度,以沖出背景噪音的重圍,“今天臨時出了點狀況,處理得差不多了,我馬上就能走……”
    俞傾:“你還在公司?”
    嚴睢:“就快完事兒了——”
    俞傾:“沒事,你忙吧。”
    挂斷通話。
    嚴母在一旁察言觀色,寥寥幾句話基本猜了個大概,俞傾一挂電話,嚴母立刻轉頭去哄小嚴依。小嚴依委屈巴巴:“我想吃餅幹——”
    嚴母:“這個點吃餅幹,等會還吃不吃飯了?”
    小嚴依更委屈:“我好餓,什麽時候能吃飯啊?”
    嚴母:“乖,等爸爸回來一起吃。”
    小嚴依噘嘴。
    俞傾走過來,“別等了,阿姨,您和依依先吃吧。”
    一大桌子菜已經涼透了。俞傾把小嚴依和嚴母愛吃的菜回鍋熱了一下,嚴母陪着小嚴依先吃。小嚴依問他為什麽不一起吃,俞傾笑,說他等等爸爸。
    過了九點半嚴睢才到家,小嚴依已經睡下了,嚴母在客廳打毛衣,俞傾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音量小到幾乎聽不見。
    嚴睢扔下公文包,脫下外套,走過去,俞傾擡頭看他。嚴母連忙暖場:“嚴睢,快跟小俞吃飯去。小俞等你等到了現在呢。”
    俞傾想說沒關系,他已經餓過頭了。
    嚴母起身,蹭蹭蹭踏着拖鞋進房,“我看看依依去……”
    嚴睢放低聲音:“我不知道蛋糕店9點就關門了……”
    “沒事,”俞傾也從沙發上起來,“我去把菜熱一熱。”
    都奔三的人了,還能巴巴地稀罕着一個生日蛋糕?
    嚴睢從背後摟住他,下巴擱在他肩膀上,嗓子有點啞,“對不起。”
    俞傾很熟悉嚴睢這種嗓音,高濃度地壓縮了一天的疲憊,他突然于心不忍,本想扒開嚴睢的手,最後變成了以掌心覆上他的手背,“趕緊吃飯,等會洗個熱水澡早點睡。”
    今晚的五道硬菜裏有兩道是海鮮,講究的就是鮮,出鍋後回鍋熱了一回,現在熱上第二回,生生吃出了隔夜菜的味道。
    但沒人在乎,這頓飯兩人吃得有點安靜,不知道是怕吵到小嚴依,還是真的無話可說。
    俞傾吃了半碗飯就飽了,讓嚴睢接着吃,他一一把吃不完的菜收進冰箱。嚴睢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故作輕快地沒話找話:“蛋糕我明天早上就去拿,明天給你補上三個願望,随便許,老天爺不管就我來管,怎麽樣?”
    俞傾停下手裏的動作,回頭看了嚴睢一眼。
    你管,你管個毛線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