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兩人的同居日子過到第二年,小嚴依六歲,該上小學了。
    小學剛上了半個學期,嚴母就生出了危機感。
    小嚴依幾乎所有同學都上至少一個興趣班,甚至還有現在就開始上補習班的。別家小孩動不動就會多少個英語單詞,能背多少首唐詩,會彈幾種樂器,就小嚴依每天都是瘋玩。
    嚴母覺着這麽下去不行。
    自俞傾和嚴睢一起住後,小嚴依的作業,從幼兒園到現在,幾乎都由俞傾輔導。單就學校的考試來說,小嚴依是名副其實的學霸,一年級上學期的期中考試,語文100分,數學和英語都是99.5分,全科總分在班上排第三。俞傾說,興趣班還說得過去,補習班duck不必。
    嚴母說那好歹上個英語班吧,現在的孩子拼英語拼得可兇了。俞傾安撫了嚴母好半天,說先別急,依依還小,而且英語基礎好着呢,才一年級就要失去周末,也太可憐了。
    嚴睢投了俞傾一票,讓嚴母不得不從。嚴睢以為在教育理念這方面,應該是他和俞傾站在同一陣線,對抗嚴母的隔代思想。沒想到半年後,吵得最兇的正是他們兩人。
    小嚴依的一年級是從三個興趣班開始的——素描,鋼琴,芭蕾。上了一個學期後,小嚴依對鋼琴和芭蕾都沒什麽意見,唯獨素描課,她說什麽也不願意繼續上了。
    嚴睢和俞傾特意去找老師談。每個老師都對小嚴依給出了高度評價,無論是彈琴,跳舞還是畫畫,小嚴依都是班上最有天賦的學生之一。唯獨素描老師最後加了一句, “怎麽說呢……嚴依她有時候,似乎有點抗拒情緒。”
    嚴睢表示很茫然。
    這娃,真的跟他有血緣關系嗎
    嚴睢一般不對小嚴依兇,除非情況不一般。小嚴依摟住俞傾撒嬌不願去上課,嚴睢直接把她拎起來,給她背上小書包,抱進車裏坐好,親自送她到教室。
    小嚴依扒着車窗巴巴地往外看,像極了一首《鐵窗淚》。
    這麽來了幾次,俞傾看不下去了。
    又一個晚上,俞傾把小嚴依哄睡下,回到房裏,第一句話就是: “依依不想上課就不要逼她了。”
    嚴睢: “什麽”
    “依依不想學畫畫,”俞傾頓了頓, “她不喜歡畫畫,你沒看出來嗎”
    嚴睢在昏暗的燈光裏靜靜凝視俞傾片刻。
    “小孩子哪懂自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俞傾: “……小孩子怎麽就不懂”
    他們自己沒當過小孩嗎
    嚴睢聲音沉靜, “小孩子沒有這個判斷力。他們只是本能地不想努力,不想費力氣,遇到點困難就想放棄。你想就這麽放任她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說喜歡就試試,說不喜歡就放棄”
    俞傾一時難以置信, “她已經很明确地表明她不喜歡了。”
    嚴睢: “她才學了多久她根本就還不了解繪畫是什麽,她怎麽就能肯定自己不喜歡”
    俞傾: “那你怎麽就能肯定她喜歡”
    嚴睢: “我不肯定。但作為她的爸爸,我有責任不讓她半途而廢。”
    俞傾深吸一口氣, “嚴睢,你聽得到你自己有多不可理喻嗎”
    嚴睢看着他,不說話。
    俞傾: “孩子不是父母的財産,不是我們想把她塑造成什麽樣就可以把她塑造成什麽樣的。”
    俞傾: “難道就因為你喜歡,她就必須也喜歡嗎你這樣……”
    跟他的父母有什麽區別
    嚴睢沉默半晌。
    嚴睢: “我不是非要逼她做什麽。”
    嚴睢: “我只是想要讓她對這件事有更深入的解。”
    嚴睢: “再決定堅持還是放棄。”
    俞傾: “所以你是說,她沒有資格自己做這個決定”
    嚴睢: “我說了,她還太小,還沒有這個判斷力。”
    俞傾: “嚴睢,你選這條路,是從小就被誰逼着去做的嗎”
    他知道嚴睢不是。
    他更不是。
    他的父母也曾嘗試按他們所理解的“正确”去塑造他。他這麽多年一直在做的,就是掙脫所謂與生俱來的束縛,不被別人的期待左右。
    他拼盡全力,奮戰至今,想要的,不過是“自由”二字。
    而今,他們要再一次以愛之名,把他們曾不願承受的事情,施加到他們的孩子身上
    重點不在于繪畫這件事,而是嚴睢把自己的選擇理所當然地等同為小嚴依的選擇。
    嚴睢看着俞傾,良久,很輕地嘆息, “這不一樣。”
    “沒有什麽不一樣。”俞傾有點激動了, “這就是你的個人偏見。”
    “俞傾,”嚴睢說, “我喜歡你也是個人偏見。”
    俞傾: “……”
    這場争執最終在不歡而散中不了了之。
    說是吵架,似乎也不算,兩人都不是惡語相向,雷霆暴怒的性子,可這次的事,嚴睢不肯退,俞傾不想退。
    很多事情,委屈自己很容易,事關小嚴依的人生,那就不能輕易說妥協。
    兩人拉鋸了一個星期,才協商出了一個俞傾實在不那麽滿意的方案——讓小嚴依再上一年素描課,上到二年級,到時候讓小嚴依自己選,她還想學就繼續,不想就到此為止。
    這已經是俞傾能為小嚴依争取到的最好的合約條款了,小嚴依卻還是差點哇地一聲哭出來,充滿了對俞傾這喪權辱國的談判能力的控訴。
    一年,對一個六歲的小孩相當于“永無止境”。
    俞傾揉揉小丫頭腦袋,悄悄往她口袋裏塞一顆大白兔奶糖,費勁巴拉地才把小丫頭給哄老實。他也沒辦法,弱國無外交,在這個家裏,他必須把握好分寸——他終究是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外人。
    哪怕嚴睢從來不提,俞傾心裏也得有這個數。
    小嚴依的《鐵窗淚》還在上演,好不容易熬到寒假,嚴睢為了博回小丫頭的歡心,也為了緩和他和俞傾近來為了小嚴依一而再再而三搞得緊張兮兮的關系,決定春假帶全家出游。
    “我們去意大利吧。”
    離春假還有半個月,嚴睢在趕年終項目,最近打個領帶都是打仗的速度,在晨光裏邊雷厲風行地套衣服邊跟俞傾說。
    “啊”俞傾半睡半醒間愣了三秒,在被窩裏探出毛茸茸的腦袋,一臉驚吓地看向嚴睢, “什麽”
    “去意大利。”嚴睢拿起手機鑰匙塞進褲兜,回頭對俞傾笑, “好不好”
    好。
    當然好。
    好得不像真的。
    嚴睢走了10分鐘了,俞傾還在床上發呆。
    意大利。每一個藝術生的聖地。
    他記得那一晚,就是嚴睢第一次把他拐回家的那一晚,他們在深夜的路邊走來走去,聊了很多很多。嚴睢問他,去過歐洲麽俞傾尴尬地讪笑,沒。
    明人不說暗話,窮,去不起。
    別說遙遠的歐洲了,他連國界線都沒邁出一步。
    他是藝術生裏的異類。99%的藝術生都不差錢,不然也不會來追夢。他就屬于那1%,寒碜還瘾大。
    其他同學的暑假是去倫敦羅馬維也納,他的暑假是每天坐來回四小時的公車去做家教。
    其他同學侃侃而談盧浮宮的某某名畫怎麽樣,他只能默默去翻教科書上的彩色插圖。
    嚴睢也笑,說他也沒去過。
    俞傾睜大眼, “真的”
    那時他還沒去過嚴睢家,嚴睢在他眼裏還是個本科沒畢業就能憑實力實現財務自由的大佬,他以為嚴睢早就甩他八百萬條該了。
    嚴睢聳肩, “隔壁省都沒去過。”
    俞傾呆了呆,噗嗤一笑。
    他這個國界線都沒碰到過的人,自尊心得到了一點可憐兮兮的撫慰。
    “歐洲你最想去哪”嚴睢又問。
    “當然是意大利啊。”俞傾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在發光。
    嚴睢凝視着他在夜色中閃光的瞳孔, “意大利最想去哪”
    “都靈,佛羅倫薩,帕多瓦,博洛尼亞,威尼斯,羅馬……”俞傾毫不遲疑地一串數下來, “最後是那不勒斯。”
    從羅馬,希臘的古文明,到文藝複興,再到印象主義,超現實主義……西方藝術的文化瑰寶,說是大半濃縮在意大利并不為過。
    “都靈,佛羅倫薩,帕多瓦,博洛尼亞,威尼斯,羅馬,那不勒斯。”嚴睢低聲重複一遍, “有機會的話……我們一起去吧。”
    俞傾猛地轉頭,心跳漏了一拍,和嚴睢四目相對。
    嚴睢是在和他……說“未來”嗎
    希望他們都在那個未來。
    “好啊。”俞傾說。
    俞傾堅信總有一天他們會去的,但沒想到這“總有一天”來得這麽快,這麽禿然。
    晚上一見到嚴睢,俞傾就忍不住問: “真的去意大利”
    “是啊。”嚴睢眼裏帶笑, “路線你不是都規劃好了麽”
    俞傾: “……”
    先不說一個短短的春假要逛遍七個城市究竟要怎麽操作……意大利面積再小也不帶這麽欺負人家的好吧。
    更重要的是——
    “這得多少錢啊”俞傾憂心忡忡道。
    嚴睢被他逗樂了, “不花你的錢。”
    俞傾幽幽地瞅着他。
    幾個意思嗯
    是內涵他出不起這個錢嗎
    雖然他确實是出不起。
    嚴睢忍着不笑出聲, “我剛拿了年終獎,咱去得起。”
    俞傾: “不是說了要攢首付麽”
    兩人搬新家第一天,嚴睢就信誓旦旦,他争取在35歲前攢夠首付,房産證上寫他們倆的名兒。
    四舍五入就算個結婚證了。
    嚴睢: “那買房前,我們就清心寡欲過修仙生活”
    俞傾不吱聲。
    嚴睢湊近他, “你想不想去”
    俞傾: “……”
    俞傾: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