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嚴依上四年級這年,家裏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家裏搬了新家,換上了四房兩廳,雖然還是租的。嚴依9歲了,終于有自己的小房間。
    搬家後不久,嚴睢就買了車,首付他出,貸款他直接關聯他銀行卡,每月自動扣款,車子則在俞傾名下。
    新家,新車的味兒還沒散去,暑假前,嚴母去世了。
    嚴母某天在家突然暈倒,送到醫院後再沒出過院,在那白慘慘的病房裏,在嚴睢,俞傾和小嚴依的輪流陪伴下,度過了最後的時間。
    嚴睢為此把一整年的假期都請完了,但還是遠遠不夠。前前後後很多的事情,包括嚴睢已去世的叔叔,堂姐那邊牽扯到嚴母的財産問題,絕大部分都是俞傾處理的。
    那一次期末考,嚴依第一次考砸,主要科目平均每科掉了十幾分,排名一下跌出了全班前二十。
    嚴睢和俞傾都沒有說她。
    從那個暑假起,家裏倏然冷清了下來。
    俞傾不知道嚴睢有沒有感覺到。這大概只是他感覺到的。
    嚴睢又升職了,在公司這個年齡層的員工裏已然遙遙領先,他的同期要麽成了下屬,要麽已被淘汰,後續入職的一堆小年輕經歷了比他曾經歷的嚴酷得多的篩選,在他面前只有唯唯諾諾的份。
    然後,嚴睢比以前更忙了。
    嚴依晚上放學回家就做作業,做完作業就差不多該睡覺了。周末也幾乎排滿,一上三年級,嚴睢就給她報了英語班和數學班,興趣班留下了芭蕾,舞跳得好不好不重要,主要是讓孩子有點運動的機會,還能培養氣質。此外還有一個書法班——嚴睢說小嚴依的狗爪字太醜,以後去求職填個表格都要被嫌棄,得及時矯正。
    嚴依長得水靈靈的,打小是個美人胚子,班級合照上一眼掃去就能看出這是班花,眼看就要進入青春期了,十足的高風險時期,兩個爹工作都忙,不能讓小丫頭有機會四處亂跑。
    這是嚴睢的想法。
    俞傾:毛病。
    俞傾腹诽歸腹诽,跟嚴睢拉鋸三百回合,二百九十九個回合都是嚴睢贏。
    俞傾不上課的時候,絕大部分時間裏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嚴母的房間沒人住了,但也沒清空,家具都照原樣擺正,俞傾偶爾會去打掃一下為生。四個房間,除去三個卧室,剩下一間書房。嚴睢回家倒頭就睡,嚴依喜歡在房間做作業,書房就基本成了俞傾的畫室。
    整個屋子一片靜谧,俞傾獨自坐在書房裏,能不間斷地畫上幾個小時。無人打擾。
    一個周日早上,數學補習班的老師打電話給俞傾,說嚴依沒來上課。
    俞傾一愣,頓時想起嚴依曾走丢的那兩次,胸膛湧起一陣劇烈的恐懼,夾着幾分憤怒,立刻打電話給嚴依,沒想到嚴依刷地就接了。
    整得俞傾都忘了自己是來興師問罪的。
    嚴依很誠實地告訴俞傾,她逃課了。
    正和同學喝着奶茶逛着該。
    俞傾: “……”
    俞傾: “在那等我,我去接你。”
    嚴依小心翼翼地問: “魚爸,你要把我上交給我爹嗎”
    俞傾: “不是。”
    俞傾: “咱今天去玩。”
    手機那頭炸出丫頭驚愕兩秒後的尖叫——
    “魚爸我愛你!!!”
    俞傾回了個電話給補習班的老師,說嚴依病了,他現在帶嚴依去醫院,今天就不去上課了。
    又給嚴睢發信息,試探了幾句,确定了嚴睢今天又是忙到起飛的一天。
    然後開着車去接嚴依,兩人吃着火鍋唱着歌,高高興興地在城裏浪了一天。
    他們去了電玩城,拍了大頭貼,唱了KTV,俞傾兌了兩百塊的硬幣才讓嚴依夾到了一個娃娃,高高興興地挂到了書包上。
    瘋夠了,兩人一人抓着一個雞蛋仔冰淇淋,在路上邊走邊啃。
    有小姑娘捧着花追過來, “帥哥,給你女朋友買支花吧。”
    俞傾一口冰淇淋嗆在了喉嚨,險些當場去世。
    嚴依這年上六年級, 12歲,周末沒穿校服,一身休閑裝很時尚,活色生香的一個青春美少女,常常引得路人回頭來看。
    嚴依摟住俞傾胳膊,笑得很燦爛, “他是我爸爸。”
    破壞規矩只有零次和無數次。兩人的小秘密就這麽進行了好幾個月,一直到五一假期前的一個周日,晚上,俞傾帶嚴依吃完飯,兩人說笑着打開家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沙發上的嚴睢。
    嚴睢的公文包放在旁邊,雙手抱胸,膝蓋大咧咧地岔着,面無表情地凝視着門口的方向,這是俞傾見過無數次的大佬坐姿。
    也是表明嚴睢心情不好的坐姿。
    嚴依前一秒還在叽叽喳喳地跟俞傾說着自己同學的八卦,一看到客廳裏有人,聲音戛然而止,下意識地往俞傾身後躲了半步,不敢對上嚴睢的目光。
    俞傾也愣了愣,輕輕拍了拍嚴依胳膊, “依依,你先回房間吧。”
    嚴依心裏大大地松了口氣,換好拖鞋,小心翼翼地偷瞄一眼嚴睢。
    嚴睢終于開口,音量不大,卻如一道驚雷,雷霆萬鈞轟然砸下,震得原本安靜如雞的小屋子原地蹦三蹦, “過來。”
    嚴依知道這話是對她說的。
    沒等嚴依邁步,俞傾說: “依依明天還要上學。”
    嚴睢不說話。
    俞傾: “還有一個月就要小升初考試了。”
    嚴睢還是不說話。
    嚴依杵在原地,不知道動還是不動。
    俞傾: “依依,回房間吧,洗個澡,早點睡。”
    嚴依攢緊書包背帶,蚊子似地低聲: “爸,魚爸,晚安。”
    然後溜進了房間。
    客廳裏只剩兩人。
    “你也知道她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升初了”嚴睢打破沉默。
    俞傾看着他。
    “今天她補習班的數學老師打電話給我,說嚴依缺席了有六七次課了,”嚴睢也看着俞傾, “你想給我解釋一下麽”
    “我不想再跟你吵這個問題了。”俞傾的聲音輕得有點發啞。
    “俞傾——”
    “我說了,”俞傾突然加重語氣,斬釘截鐵, “我不想再談這件事。”
    我根本不想再跟你談任何事。
    嚴睢怔住。
    俞傾脾氣一貫很好,纖瘦的身軀裏仿佛蘊藏着無限的耐心,對他如此,對嚴依如此,對嚴母如此,對大多數人都如此。
    嚴睢不想談的時候,俞傾從不逼他。只有極少數情況,俞傾是強行中止話題的那一個。
    俞傾不再看嚴睢一眼,轉身走向房間,東西往桌上一扔,把自己關進了浴室裏。
    嚴睢耐心地等着,等到俞傾洗完這個漫長的澡,想找個由頭打開話題——不是聊嚴依逃課的事,聊點什麽都行,俞傾卻直接鑽上了床。
    被子一蓋,無聲無息。
    嚴睢: “……”
    嚴睢也難得地在10點前上了床,熄了燈,手在被子底下探過去,摸上俞傾腰間。
    俞傾的聲音冷冷傳來: “別。今晚沒心情。”
    嚴睢: “……”
    默默收回手。
    “俞傾。”
    “嗯。”
    “對不起,我不是怪你的意思。”
    寂靜。
    俞傾不知該說什麽。
    他信。
    但信不代表他能說服自己。
    “睡吧。”俞傾始終背對着嚴睢,沒有回頭。
    嚴睢睡不着。
    他盯着黑暗中俞傾的脊背,有很多問題想問。
    他想問,俞傾,我們之間是不是哪裏不對勁
    也才忽然想到,他們三個月沒有做了。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當然明白這他媽哪哪兒都不對勁。
    可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又從何時開始
    嚴睢睜着眼想了幾個小時,在淩晨兩點輕手輕腳下床,拿上手提電腦,獨自來到書房。
    書房裏四處堆滿了俞傾的畫稿。嚴睢猛然驚覺,這些年來,俞傾不知不覺竟已畫了這麽多。
    而他上一次親手拿起畫筆,還是偷偷畫俞傾的素描畫像的時候。
    那些速寫人像畫他還留着。準确地說,俞傾還留着。
    嚴睢在書櫃的抽屜裏找了一會兒,很快就找到了。
    果然還留着。
    整整齊齊地疊在一個精致的小木盒裏,一張不少。
    嚴睢一張一張地看着。
    他們認識了九年,在一起八年。
    現在人到三十,三十而立。
    俞傾好像一直沒怎麽變,但仔細端詳,又變了太多。
    嚴睢畫筆下的俞傾,溫柔又朝氣,蓬勃張揚又一塵不染,雙眸裏總是閃着光。
    那時的他,還是個男孩。
    嚴睢就是被他眼神裏的光芒深深吸引的。
    他談起藝術的時候,談起畫筆的時候,談起夢想的時候,談起未來的時候。
    談起自己的時候。談起嚴睢的時候。
    眉眼之間,神采飛揚。讓嚴睢感覺到,這是一個真正活着的人才會有的神采。
    他想要他,不僅是他的身體,他的嘴唇,他的肌膚,他的體溫,他的氣息……還有他的一切。
    想了解他,更深入地了解他,探索他的所有。
    而今,他們走到哪一步了
    他得到了他。然後呢
    22歲的俞傾在他手上的畫紙裏。30歲的俞傾在他卧室的床上。
    明明就在他的床上。他現在卻無法擁抱他。
    嚴睢把畫稿又一張一張疊回去,重新收好。
    打開手提電腦,開始查機票和旅游信息。
    等嚴依考完小升初,這個暑假他們一家三口出去好好玩一趟吧。
    總監一直說要犒勞他個長假,拖了一年又一年,明天他就去跟總監談判,今年說什麽他也得休半個月。
    去哪呢
    去他們夭折了五年的意大利
    意大利在三年前就通過了同性婚姻法。
    這次,他一定要說出那句話。
    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