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七月底,嚴依收到了錄取通知。
    她考上了這個區的重點初中十四中。
    俞傾和嚴睢都松了口氣。晚上,一家三口出去吃大餐。飯還沒吃到一半,嚴睢就開始接電話,一個電話講了20分鐘。挂了電話,牛排割了沒兩下,手機屏幕又亮起,嚴睢低着頭,手指飛快地劃來劃去,開始各種回微信,一邊跟兩人有頭沒尾地瞎聊着。俞傾和嚴依對視一眼,兩人默契又無奈地相顧一笑。
    習慣了。
    為嚴睢這工作節奏的事,俞傾不是沒和他吵過。嚴睢說,他可以不把工作的情緒帶回家,可他不能假裝工作不存在。上司叫到他就要吱聲,有活就得幹,這不是他能決定的。
    嚴睢說得對。俞傾無法反駁。所以從此以後,他不再反駁。
    回到家,嚴睢合上房門,轉頭對俞傾道: “跟你說個事——”
    “我也有事要跟你說。”俞傾打斷他。
    兩人對視幾秒。
    嚴睢笑, “你先說。”
    “我們分手吧。”俞傾說。
    空氣死寂了幾秒。
    “……什麽”嚴睢傻傻地反問。
    “嚴睢。”俞傾說, “我們分手吧。”
    嚴睢又笑了,笑得有點不知所措, “你……什麽”
    “我累了。”俞傾在床沿坐下,很輕很輕地嘆口氣, “真的。”
    他不想再在嚴依初中也繼續當一個憑空冒出來的“叔叔”。
    他不想再在每次極度憤怒,委屈,甚至快要發瘋的時候,也要強行控制住自己,不停地對自己說冷靜冷靜冷靜。不能傷害所愛之人,就只能傷害自己。
    他不想再每天在明明是最親密的人面前躊躇,忐忑,猜疑,神經質得毫無安全感。
    他痛,害怕,也疲憊。
    他只想逃離。
    勇敢或懦弱,無所謂。
    嚴睢心裏某根弦蹦地斷了。
    他知道,俞傾是認真的。
    他一直都知道。
    心底深處,他一直都知道這天會到來。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了忽視它。
    嚴睢輕薄幹涸的嘴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 “……為什麽”
    俞傾擡頭,望向嚴睢, “嚴睢。我愛你。”
    這将是他最後一次說這句話。
    我愛你。
    我還愛着你。
    “可我真的累了。”
    “我不想撐了。”
    “我們彼此放過吧。”
    八年,夠了。
    第二天,俞傾就開始收拾東西。
    分手可以簡單,也可以複雜。兩個人一起生活了八年,這件事就變得很複雜。
    俞傾盡量委婉,但并不掩飾地告訴了嚴依這件事。嚴依看了看嚴睢,又看了看俞傾, “爸,魚爸,你們要離婚嗎”
    俞傾微笑, “是分手。”
    他們根本沒結過婚,沒資格談離婚。
    他們一起生活了八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八年。只是分手,不是離婚。
    家裏的東西,根本就分不清哪樣是俞傾的,哪樣是嚴睢的。
    嚴睢說: “你想要什麽都可以帶走。”
    俞傾: “包括依依嗎”
    嚴睢: “……”
    俞傾自嘲地笑。依依是嚴睢的禁區,不能拿這個跟他開玩笑。俞傾當然知道。嚴睢每一個雷點俞傾都知道。這八年來,俞傾一天一天地學會了怎樣避免和嚴睢起沖突,怎麽不惹他生氣。
    可當他不在乎的時候,嚴睢生氣幹他屁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或許用在一段關系裏同理。嚴睢并不在意俞傾的揶揄,又說: “你可以找到房子再走。”
    俞傾: “我訂了一個月的民宿,夠我找房子的了。”
    嚴睢: “……你的東西——”
    俞傾: “放心,我行李不多。”
    所有東西都可以重新買。買不了的,也是他帶不走的。
    最終,俞傾只拿走了常穿的衣物,一些私人用品以及自己的所有畫作,除了挂在嚴依房間裏的那兩幅。他告訴嚴睢,其餘的東西,嚴睢想怎麽處理都行,直接扔了也不必知會他。
    俞傾走的那天,嚴依從電梯裏沖出來,摟住俞傾,小臉埋在他胸膛前,哽咽着問他: “魚爸……你能不能別走……你能不能別走”
    俞傾呆呆地被嚴依摟着,嚴睢在後邊緩緩走過來,隔着嚴依的背影,與俞傾遙遙相望。
    “是不是我不夠好……我保證,我以後再也不逃課,不跟你們頂嘴,再也不撒謊,再也不在被窩裏偷看小說了……你能不能別走……”小姑娘在俞傾懷裏哭得稀裏嘩啦,引得路過的大爺大媽頻頻看過來。
    “依依,你很好。”俞傾揉着小姑娘的腦袋, “你永遠是魚爸最好的女兒。”
    “不夠好是的我……是我們。”
    俞傾好不容易把嚴依扒開,不敢再回頭。
    不敢去看依依那不舍,絕望,甚至怨恨的目光。
    這一刻,他真切地懷疑起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時,嚴睢告訴他,四歲的小丫頭想他想哭了。他的心被撓得生疼生疼。
    可如果他當時能狠心一點——對自己,對嚴睢,對依依,如果他從未在依依的生命裏走過這八年,會讓依依的人生少一些痛苦嗎
    俞傾走後,嚴睢任由家裏維持着那個樣子整整一個月,才開始慢條斯理地收拾。
    他給自己的理由是忙,忙忙忙,每天在太陽升起前起床,每晚接近午夜時回家,每日匆匆路過空蕩蕩的客廳,沒時間多看上一眼。
    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月,手頭的項目完成了。周五晚的慶功宴,嚴睢一瓶接一瓶地喝,喝得比誰都兇。
    同事們都看出不對勁了,不止是今晚不對勁,嚴睢這陣子都不對勁。
    嚴睢從不跟同事提及自己的家事,多年來罕見的幾回請假,不是為了母親就是為了女兒,卻從未聽他說起過老婆。
    大家對他的解僅止于此。
    關鍵嚴睢這人喝醉了也不吐真言,就是悶頭喝,無趣至極。真情假意的同事們想關心或八卦,都無從下手。
    喝夠了,半夜一點,嚴睢倔強地自己打了個車,回家。
    完全無視對他屬意已久的女同事的瘋狂暗示。
    故意把領口拉低幾顆扣子的女同事目瞪狗呆地看着嚴睢拔吊無情的背影,忿忿地給閨蜜發微信:鑒定完畢,他不喜歡女人, 100%。
    嚴睢:你猜對了。
    嚴睢踉踉跄跄地回到小區,摸索着上樓,艱難地開門,進門後摸了半天摸不到電燈開關,索性放棄,皮鞋一脫,拖鞋也不找了,黑暗中沿着家具的輪廓蹒跚前行,猛地被什麽堅硬的玩意兒撞到膝蓋,怒得他操一聲。
    半醉半醒地摸進房門,手掌賭氣地往牆上重重一拍,啪,燈亮了。
    嚴睢擡眼望去。
    這不是他房間。
    這是書房。
    曾經……也是俞傾的畫室。
    現在,書房空了大半。俞傾的畫稿,畫筆,顏料都搬走了,連畫架也搬走了。
    嚴睢一步步走向書櫃,蹲身,緩慢而鄭重地拉開最底下的一層抽屜。
    那只精致的小木盒靜靜地躺在裏面。
    嚴睢拿出木盒,打開。
    32張素描速寫,一張不少,全都還在。
    他給俞傾畫的畫像,俞傾沒有拿走。
    一張也沒有拿走。
    “哈……”嚴睢捧着木盒,背靠書櫃往地上一坐,對着空氣笑出了聲。
    他的腦殼抵着結實的木板,仰着頭,出神地望着,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俞傾就這麽走了。
    真的走了。
    房間裏的雙人床上,俞傾的味道早已消失殆盡。
    浴室裏再也不見他的牙刷,牙膏,浴巾,也沒有了他常用的沐浴露。
    可他的畫像,自己給他畫的畫像,卻留在了這裏。
    畫裏的俞傾,笑得很溫柔。
    那一瞬間,八年前在深夜裏執筆的那一瞬間,他有一種天真得明知故犯的錯覺——他真的可以留住時間。
    也許這就是藝術的魅力。
    它明明什麽都做不到。
    卻能令人類感覺無所不能。
    以一種虛妄的力量,試圖超越所謂的永恒。
    嚴睢抓着那一疊經年的畫稿,手指越發用力,攢得畫稿的邊緣逐漸起皺。
    噗地一聲,一灘滾燙的液體綻開在俞傾的黑發上。
    嚴睢覺得很奇怪,他明明在笑,這些蠢得跟眼淚一樣的玩意兒是哪來的
    他的胸膛在起伏,身體在顫抖。他笑得很肆意。
    嚴依在嚴睢到家不久就被他那平地一聲操給吵醒了。
    她本來就沒怎麽睡着。
    這之前她很少失眠。她會做噩夢,但不會失眠。
    尤其奶奶去世後那段時間,她頻頻地做噩夢,在半夜驚醒,睜着眼瞪着漆黑的空氣,心髒狂跳。
    只要她給俞傾發一條信息,他就會過來安撫她。
    長大後,嚴依漸漸地學會不這麽孩子氣了。她試着學會照顧自己,試着不時時刻刻将俞傾當成唯一的救生圈。
    小學畢業後的這個暑假,她第一次失眠了。
    或許也不是失眠。她只是不想睡。
    時不時去偷看俞傾的朋友圈。但俞傾從離開的那天起,就什麽也沒有發。
    嚴依确定俞傾沒有屏蔽她。
    只是朋友圈可見範圍變成了最近一個月。
    嚴依想跟俞傾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有點生俞傾的氣。
    好吧。她很生俞傾的氣。
    非常氣。
    俞傾離開的那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裏,哭了整整一夜。
    她認定魚爸抛棄了他們。他背叛了他們。
    她這輩子都不會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