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嚴依對兩個爹之間的修羅場一無所知,她對自己将魚爸騙回家一夜的成果沾沾自喜,沒想到這個家到頭來得靠她支撐,小腦袋盤算着,在她的精密計劃下,幫嚴睢達成火葬場追妻成就指日可待。
    嚴依就此開啓了林妹妹之路,身嬌體弱,命途多舛,感冒發燒已經滿足不了她的幻想了,什麽痛經,過敏,急性闌尾炎,腸炎,肺炎甚至平地摔,人類疾病史上有的她要試一下,沒有的索性就由她來創造。
    總之屁大點事兒都足夠她可憐兮兮地呼叫魚爸。
    小丫頭的精密計劃進展了沒幾回合,俞傾就明白怎麽回事了。
    俞傾想起了當年的嚴母。果真是一家人。
    嚴母去世的時候,他沒有哭。他忙着處理各種無比現實的事務,安撫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嚴依,陪伴嚴母的親兒子,他的愛人嚴睢。
    當一切塵埃落定,所有人似乎都安頓好了,他才發覺,心裏被狠狠地掏空了一塊。
    他對嚴母說過,她就像自己從未有過的母親。
    這句話,嚴母到死時都記着。
    她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氣管,枯瘦的手輕輕按着他的手背,聲音都虛弱得不像她了, “小俞,媽媽要走了。”
    那一刻他沒有哭。
    嚴母去世一個月後,他開始做噩夢,夢裏,他哭着對嚴母說,媽媽,你別走,你別走。
    你再多陪我一會兒。
    嚴睢不知道。俞傾每次在半夜驚醒,嚴睢往往依舊在沉睡。俞傾會在黑暗裏睜着眼,直到天亮。
    這些噩夢斷斷續續地持續了兩年,到最近才逐漸減少。
    對于嚴依興沖沖的自導自演,俞傾看破不說破,全力配合。
    小丫頭想要爸爸的愛。僅此而已。
    這麽簡單的願望,他應該滿足。
    分手第二個月,俞傾在嚴睢家裏留宿了七次。
    然而自從俞傾拿了嚴睢那張銀行卡後,兩人之間的氛圍始終很詭異。只能以“最熟悉的陌生人之間的點頭之交”來形容。
    這七次,嚴睢連俞傾的手指頭都沒碰到過。
    俞傾對嚴睢無動于衷,對嚴依則有求必應——嚴睢當然也看得出嚴依在搞什麽鬼,他捋不太明白,他和俞傾之間究竟是有機會還是沒機會
    嚴依在那頭恨鐵不成鋼——老娘都快把自己整死了,你個大老爺們倒是上啊!
    三人各懷心思,日子靜水深流,暗潮洶湧。
    直到一天,三人在家簡單地吃完晚飯,嚴依屁颠屁颠地回房做作業,退位讓賢地給兩人制造獨處時間,嚴睢準備去收拾廚房,俞傾叫住他, “嚴睢。”
    嚴睢心裏一動,故作鎮靜地回頭, “嗯”
    “想跟你談點事。”
    嚴睢心道,來了。
    和八年前一樣。他從來沒有變過。
    只要俞傾願意邁出那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他來走。
    俞傾提出分手後,他不是沒想過。
    他想了很多很多。
    他不是完全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裏。
    愛很簡單,生活很複雜。
    但他還是那樣想的。
    累了,他們就歇一歇。
    俞傾再走出那一步就夠了。
    他們可以再來一次。
    嚴睢短短幾秒之際在腦袋裏上演了一出愛恨大戲,面無波瀾地回到餐桌旁,在俞傾對面坐下, “你說。”
    俞傾醞釀了兩秒, “你覺得依依跟着你合适麽”
    嚴睢: “……什麽”
    俞傾直視着他, “你覺得你能照顧好依依麽”
    嚴睢的臉色刷地陰沉下來, “你就是想跟我說這事”
    俞傾: “我認真的。”
    “如果是這事就不必談了。”嚴睢刷地拉開椅子,轉身要走,俞傾也嚯地起身, “嚴睢,在你心裏,其實我永遠是個外人,是吧”
    嚴睢定在原地。
    “這事不必談,因為我根本就沒資格談。”俞傾自嘲地輕笑。
    嚴睢轉身, “俞傾……不是這樣。”
    “不是嗎”俞傾問, “那我們能好好談談這事麽”
    嚴睢沉默。
    不可能。
    他能暫且退一步,騙一騙俞傾。
    但從一開始他就确定,不可能。
    嚴依是他的女兒。永遠都得是他的女兒。
    俞傾也心知肚明。
    他們騙不了對方,也騙不了自己。
    嚴睢沒有說話,但俞傾已經聽到了他的回答。
    俞傾也沒說話,只是攤了攤手,走向書房。
    即将消失在轉角時,俞傾回頭, “依依需要的話,我都會在。”
    戛然而止。
    八年來,嚴睢第一次獨自一人去了酒吧。
    他最煩的時候,最多也就是在公司的吸煙區一連抽上半包煙。
    工作上的煩心事他不喜歡帶回家,和俞傾偶爾起的摩擦,他也不會向任何外人傾訴。
    現在,他突然不知所措了。
    他拿俞傾沒有辦法。
    毫無辦法。
    他忘不了俞傾。也放不下俞傾。
    俞傾隔三岔五回家溜一趟,就睡在卧室斜對面的書房,早上他依舊能看到俞傾穿着睡衣的模樣,而他絕不會告訴俞傾,每夜的夢裏,他都在對俞傾做着過去做過無數次,如今仍然想做卻已無從下手的事。
    真他媽的要瘋了。
    嚴睢對酒吧裏各種流連在自己身上的視線視若無睹,一身生人勿近的殺氣,喝到第三杯時,聽到有人叫他, “……嚴睢”
    嚴睢擡頭,看到一張有點印象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的臉。
    一個年紀跟他差不多的男人,戴着金邊眼鏡,長相斯文,眼裏流露出三分意外,三分驚喜,略微打量一下嚴睢四周, “你一個人”
    嚴睢握着酒杯,久久地凝視着來人,半天,突兀地反問: “你誰”
    男人并不介意嚴睢警惕的神态和冒犯的語氣,耐心解釋, “我是韓浩,半年前跟你們合作過一個項目, 《獅狗》,記得嗎”
    韓浩一說,嚴睢想起來了。
    “不好意思,”涉及到工作,嚴睢條件反射地收斂起自己的不耐煩, “我這人……”想了半天,用“貴人事忙”形容自己似乎太不要臉了,只好憋出兩個字, “臉盲。”
    “沒事。”韓浩微微一笑, “理解。”
    嚴睢喝得有點懵,還不知道下一句話怎麽接,韓浩很自然地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一起喝一杯”
    “啊,”嚴睢沒理由拒絕, “來。”
    這是一家正常的酒吧。和俞傾在一起後,嚴睢再沒踏入過gay吧。說起來矯情,喝酒明明也可以一個人拎一箱啤酒在路邊喝,甚至去酒店開個房間随意喝,可他想來想去,還是找了個酒吧喝。
    就是要在一群人的狂歡裏宣揚自己的孤單。
    韓浩點了一杯嚴睢的同款伏特加,順道給酒杯見底的嚴睢也續了一杯。很多年沒人單獨請自己喝酒了,嚴睢有點恍惚。
    恍惚,心底卻也清醒得很。
    他知道這是什麽情況。
    半年前,和韓浩單純在工作上打交道時,他不知道。現在,他絕對知道了。
    韓浩是同類。
    韓浩今晚不是一個人來的。一個gay不會沒事來個正常的酒吧買醉。他跟一群同事下班後來喝兩杯,意外地發現了嚴睢。
    韓浩跟同事說遇到一個某大廠的高管,去打個招呼,同事都表示理解,完全沒有往歪處想。
    韓浩知道,嚴睢知道,韓浩知道嚴睢知道,嚴睢知道韓浩知道,但兩人都不明說。
    兩人也算半拉子同行,韓浩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嚴睢閑聊着,聊聊行業現狀,職業前景,新近政策的影響雲雲,一句話不提私事。
    邊界感駕馭得游刃有餘。
    聊着聊着,從工作聊到了愛好,也不知是誰先提起了,兩人談到了下個月的一場畫展,是一個頗負盛名的意大利畫家。
    韓浩問嚴睢有沒有興趣。
    嚴睢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那是俞傾還挺喜歡的一個畫家。嚴睢倒不怎麽感冒。
    嚴睢和俞傾的審美一直有着非常鮮明的差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嚴睢就意識到了。俞傾骨子裏是徹底的浪漫主義及理想主義,他在藝術中想要挖掘的意義遠遠大過技藝。所以他鐘愛達芬奇那幅未完成的《聖哲羅姆》,是遺憾和殘缺賦予它無限的遐想空間,半隐不露的苦難,絕望,仿佛觸手可及,卻無形無實的神聖,光明,這些元素組合起來,對俞傾構成了致命的誘惑。
    對比之下,以一脈相承的光影,構圖完成的《岩間聖母》反倒缺了那點神秘的韻味。
    這是俞傾的想法。嚴睢的想法很簡單。在他們這一行,圖只畫一半,那是拿不到錢的。
    嚴睢倒不會明着diss俞傾的審美,俞傾也不會直指嚴睢師承的貝爾尼尼,卡拉瓦喬,提香過于造作,他們都是專業的,要diss也是在心裏偷偷diss。
    俞傾想看的畫展,嚴睢都會陪他去。
    所以這場畫展,嚴睢本是該去的。
    可現在他還有去的理由麽
    嚴睢又仰頭灌下一口酒, “看情況吧。”
    不鹹不淡地聊了一夜,嚴睢滿腦子都是俞傾,但有關他的事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好顧左右而言他,一杯接一杯地悶。
    喝到酒吧臨近散場,韓浩抓起外套, “我叫個代駕,順道捎你回去”
    韓浩沒怎麽醉,至少沒嚴睢醉。他看起來和嚴睢喝了一晚,實則克制得很,只不過嚴睢壓根沒注意罷了。
    “不用,”嚴睢起身,盡力平穩住踉跄的腳步, “我也叫代駕。”
    韓浩以溫和的目光看了嚴睢幾秒, “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前不久代駕的事才上了新聞……安全為上。”
    “不用。”嚴睢重複一遍,把手機塞進褲兜裏,淡淡地看向韓浩。
    韓浩沉默兩秒,微笑, “好,那路上小心。回頭聯系。”
    嚴睢想,今夜之後,應該不會再有然後了。
    他本來就沒設想過會有什麽然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