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俞傾泡好牛奶,端起嚴睢的杯子,本意是放到餐桌上讓嚴睢自己拿,嚴睢突然邁步走向他,伸手去接。
    俞傾愣了愣,沒回避,卻沒想到手背傳來熾熱的觸感。
    嚴睢接杯子時,手掌覆上了俞傾的五指。
    俞傾猛地一縮手,陶瓷杯子在兩人的手指間直線墜落,哐當一聲,乳白色的液體混着碎片,癱了一地。
    嚴睢僵在原地,一時間還維持着想要接杯子的動作。
    兩人都看向對方,四目相對。
    嚴睢在俞傾眼中看到了抗拒。
    俞傾在嚴睢眼中看到了失望。
    俞傾後退兩步, “我去拿拖把。”轉身逃往洗手間。
    俞傾關上洗手間的門,後腦勺抵着門板,閉上眼睛。
    不行。
    他多少次告訴自己,他已經是個三十歲的男人了,不再是為愛癡狂的年紀了,不能再孩子氣地看待他和嚴睢的關系。
    嚴睢和依依是注定斷不了,而他對依依的愛也注定放不下,所以他必須找到和嚴睢正常相處的方式。
    可是不行。他不能再觸碰嚴睢。他不能想象哪怕一點嚴睢和另一個男人親密接觸的畫面。
    他會瘋。
    當晚俞傾沒有留宿。臨近午夜,他胡亂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就匆匆出了門。
    車子暢通無阻地行駛在空曠的街道上。俞傾在空無一人的斑馬線前等紅綠燈,拿起手機給一個朋友發微信。
    俞傾:你上回說給我介紹對象,還有效麽
    半個月後,俞傾發了一條朋友圈。
    只對一個人可見。
    嚴睢。
    這條朋友圈只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張餐桌上兩份精致的牛排。
    配文:終于又吃上了兩個人的晚餐。
    俞傾從不在朋友圈秀恩愛,要秀也是秀全家人的恩愛,總之不會酸兮兮地單獨曬他和嚴睢的事兒,他和嚴睢都不是這個調調。
    俞傾本想對嚴依也可見,讓小丫頭死了撮合爹地和爸比複合的心。
    還是太殘忍了。這是大人的事,不是小孩子該承受的東西。
    俞傾的預測很精準,嚴睢當天就看到了這條朋友圈。
    他很默契地一字不問,俞傾很默契地一字不提。
    其實那個“終于吃上兩個人的晚餐”的所謂對象,見了幾次面就沒下文了。
    俞傾也不太清楚具體怎麽回事,等他反應過來時,才發覺雙方在微信上已經超過一個星期沒發信息了。
    俞傾沒太在意。萍水相逢而已,成不了就算了呗。
    他只是要确認,自己也在前行。
    還有一件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的事,是嚴依呼叫他的次數緩慢地下降了。
    剛開始,他每個月要往嚴睢家跑少說七八次。最近一個月,他總共就回去了三次。
    依依……也感覺到了吧
    感覺到他在前行。
    依依是覺得自己抛下她了嗎
    他曾拼盡全力想要抓住的東西,一樣一樣地,都在離他遠去。
    他選擇放棄的時候,就該預見到了。
    俞傾不知道,他不在的時候,嚴睢和嚴依爆發了數次争吵。
    嚴睢警告嚴依,不要再用種種拙劣的借口去打擾俞傾。
    嚴依把自己鎖在房間裏,躲進被窩裏哭。
    嚴睢站在嚴依房門前,他有備用鑰匙,但他不想用。
    隔着門板,嚴睢厚重低沉的聲音悶悶地傳進來, “依依,小魚爸爸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他有自己的人生要過。你能明白嗎”
    同樣的話,九年前他也對小嚴依說過。
    嚴依抓着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緊。
    她不明白,她不明白,她不明白!
    她為什麽非要明白
    嚴依還是妥協了。
    因為她親眼看到了。
    周日,輔導班下課,嚴依和同學喝着奶茶吃着零食,逛着逛着,嚴依杵着不動了。
    同學走出好幾步才發現她沒跟上,回頭看她, “咋啦”
    嚴依愣愣地望着前方不遠處的兩個人。
    兩個肩并肩走着的人。
    同學順着她的目光望去, “喲”一聲, “你居然在偷看小哥哥!”
    嚴依換了輔導班,就在這個商場附近,所以每次下課她都和同學來這裏吃東西。俞傾大概不知道,此時他正和一個嚴依沒見過的年輕男人走在一起,兩人不知聊着什麽,俞傾臉上泛着淡淡的笑。
    嚴依很喜歡看俞傾笑,俞傾笑起來很溫柔,讓她有種無上的安全感,仿佛世界坍塌,或者她做了很糟很糟的事,都沒關系,魚爸永遠會保護她,包容她。
    同學叽叽喳喳地說着什麽,嚴依一句沒聽清,她把手裏的奶茶和小吃塞到同學手裏, “我去打個電話。”
    俞傾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依依。
    俞傾有點意外,跟身邊的人說了句不好意思,接通, “依依怎麽了”
    嚴依最近極少主動給他打電話,就是他主動給她打電話,她也未必會接。
    “魚爸,”嚴依問, “你現在幸福嗎”
    俞傾: “……蛤”
    “你現在幸福嗎”嚴依重複一遍。
    “額,”俞傾想着嚴依這莫不是在搞什麽社會實踐,讪笑, “還可以吧。”
    說完,心虛似地補充一句, “挺好的。”
    嚴依: “挺好”
    俞傾: “挺好。”
    嚴依: “那就是幸福的意思嗎”
    俞傾沉默半晌, “是吧。”
    事實證明,他一個人也能過下去。
    沒什麽可說不幸福的。
    “哦,”嚴依在電話那頭悶悶道, “我知道了。”
    嚴依開始徹底不再找俞傾了。
    不僅不打電話給俞傾,不接俞傾的電話,俞傾給她發微信,她也常常拖上好幾個小時,甚至第二天才回。
    回複也不過是簡潔的“嗯”, “哦”, “好”。
    一個月後,俞傾憋不住了,在嚴依生日當天直接找到家裏,合上嚴依的房門,柔聲問她: “依依,是不是你爹跟你說什麽了”
    嚴依悶聲, “沒有。”
    無論俞傾怎麽問,嚴依都堅持她的回答——沒有。
    什麽都沒有發生。
    至少在努力地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
    俞傾怒了。
    不是對嚴依,而是對嚴睢。
    沒有個屁。這不是嚴睢的鍋,他能原地跟嚴睢姓。
    俞傾把嚴睢叫進書房,關上門。
    “你跟依依說了些什麽”俞傾開門見山。
    “什麽”嚴睢裝傻。
    “依依才12歲,你不要把你那套成年人的思維強加到她身上!”俞傾加重音量。
    他預見得到離開這個家後,他和依依的羁絆會逐步減弱。他會盡力去維系,盡力去繼續當一個依依需要的爸爸,直到依依長大,遇到一個更愛她的人。
    直到依依不再需要他。
    但他從未想過,也絕不容許是的,強迫依依作出選擇。
    這只是他的選擇。不該是依依的選擇。
    嚴睢愣, “什麽叫我強加到她身上我強加給她什麽了”
    “這些年你強加給她的東西還少嗎她是你的女兒,不是你的個人歸屬物,嚴睢,你真的感覺不到自己的自私嗎”
    “我自私”嚴睢張嘴,嗤一聲冷笑, “我他媽……”
    這個家裏,他把每一個人放在自己前面,肩上的擔子再重他也咬牙扛着,而現在,他從自己曾最愛的人嘴裏得到的評價是,自私。
    真他媽的搞笑。
    他以為俞傾是最了解他的人。
    “依依為當好你眼裏的好女兒,做了多少只是你喜歡而她不喜歡的事,你知道嗎”俞傾問。
    “是麽我倒希望我能像你說的那樣再自私點,”嚴睢強忍着一腔怒意, “這樣我就不會放任她放棄畫畫!”
    空氣猝然死寂。
    嚴依停上素描課,這件事,嚴睢始終是反對的。
    可俞傾站到了嚴依一邊。
    嚴睢不得不妥協,這件事卻就此在他心裏嵌進了一根刺。
    很細,不會很尖銳地疼,可異物感揮之不去,這輩子恐怕都揮之不去。
    俞傾很清楚。
    嚴睢有時甚至分不清,他是在吃俞傾的醋,還是在吃嚴依的醋。
    “嚴睢,你還是怪我”俞傾問。
    當時俞傾也問過嚴睢。
    嚴睢每次的回答都是,沒有。
    嚴睢這次的回答也一樣, “沒有。”
    俞傾不再追問。
    他拿出錢包,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到桌上, “嚴睢,我想最後跟你談一次,我是認真的,我能更好地照顧依依——你別不承認。”
    俞傾把銀行卡往前推了推, “這是你上次給我的卡,我沒動過。車也可以還你,還有什麽條件你盡管提。你放心,法律上你永遠都是依依的親爹……我只是希望依依能過好18歲之前的這幾年。”
    嚴睢低頭看看桌上的銀行卡,又擡頭看看俞傾, “俞傾,你他媽是在逗我”
    俞傾面色平靜, “我說了,我是認真的。”
    “行,那我也認真地回答你,”嚴睢斬釘截鐵, “你這輩子都別想了。”
    “嚴睢,有意思麽”俞傾直視着嚴睢。
    “這話該我問你,”嚴睢又給氣笑了,嘴角斜斜上揚,戲谑中帶着幾分全力以赴的惡毒, “你覺得再給依依找一個後爹就能讓她過好18歲前的這幾年”
    俞傾臉色陡變。
    “我們是在談依依的事,你不要扯別的。”
    “我他媽就是在談依依的事,”嚴睢知道自己戳到了俞傾的痛點,理智告訴他該适可而止了,情緒卻完全停不下來, “俞傾,你也別不承認。”
    俞傾也笑了, “跟着你就沒有後爹還是說你找的新歡能比我更愛依依”
    俞傾故意頓了頓,緩緩搖頭, “嚴睢,睜着眼睛說瞎話就太不要臉了。”
    嚴睢: “……”
    行,火力全開了,那就誰也別手下留情。
    “依依跟着我至少還能有一個親爹。”
    “對,一個一天都見不上一面的親爹。依依要是再走丢一回,失蹤三天你都不會發現吧”
    “你要唠這個咱來唠這個。這麽多年來房租誰付的車子的首付誰出的依依那一堆雜七雜八的學費哪來的”
    嚴睢一貫掙得比俞傾多是事實,家庭支出他占大頭也是事實。在錢這方面,嚴睢對俞傾可說毫無保留。嚴睢所有賬戶的密碼都一樣,俞傾分分鐘可以一夜之間将嚴睢所有財産席卷一空。
    這确實是俞傾的後備計劃,就看嚴睢把他惹毛到什麽程度。
    不過這麽多年來,嚴睢從沒拿經濟問題跟俞傾說過事兒。當初,俞傾找工作不順,嚴睢跟他說,不愛幹就別幹,別委屈自己,掙錢的事讓我來操心。
    他确是做到了。
    俞傾隔着書桌,望着嚴睢,胸膛微微起伏。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銀行卡,朝嚴睢臉上砸去, “姓嚴的——算我當年瞎了狗眼!”
    砸完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