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再然後……就沒什麽然後了。俞傾不會去關心嚴睢的感情生活,嚴睢也不會來關心俞傾的感情生活,兩人各自沉迷事業,無法自拔。
    要不是依依的學習出了問題,兩人興許都不會有這個深夜在長凳上促膝長談的機會。
    周六晚和嚴睢談完人生,周日俞傾就把嚴依拎了出來,美其名曰帶她放一天假。
    一開始嚴依還端着。她不抗拒俞傾,但确實是生疏了,言語間竟也客氣了起來,俞傾給她遞冰淇淋,她說謝謝,俞傾愣了愣,看她,她摸摸鼻子,說謝謝魚爸。
    俞傾坐到她對面,故作随意地問她在學校怎麽樣,嚴依說來說去都是“聽起來什麽都好但實際上什麽都沒說”的東西,俞傾輕輕地嘆息一聲, “依依,你現在……都不想跟魚爸聊天了麽”
    嚴依一怔,聲音低得像蚊子, “沒有。”
    “你的小男朋友呢”俞傾問。
    嚴依睜大眼睛,張了張嘴,條件反射想問俞傾怎麽知道的。又想了想,哪用問,他們家還有誰能當這個叛徒
    嚴依抿着唇,憋了好一會兒,才悶悶道: “你今天是代表他來批鬥我的”
    俞傾慢慢擡起手,嚴依傻愣愣地看着他的動作,直到俞傾一巴掌拍她腦門上, “反了你了,對你兩個爹沒大沒小的,這才多大的人,翅膀就熟了”
    “哎!”嚴依疼得捂着腦袋嗷一聲,委屈巴巴地瞅俞傾,一下從他眼神裏看出溫柔的溺愛,小心髒duang地就軟了,嘟囔, “魚爸你是代表我爹來批鬥我的……”
    從善如流地改了兩個稱呼。
    “我什麽時候批鬥過你”俞傾以食指隔空戳她, “丫頭,摸着你的良心說話。”
    嚴依沒忍住噗嗤笑了。
    這是真話。
    每當她和全世界——主要指嚴睢——奮力抗争的時候,俞傾總會站在她身邊。
    所有那些她不能也絕不會跟嚴睢說的話,她知道,永遠知道,她總能放心地跟俞傾說。
    故事很簡單。那個男生叫葉瑜,是他們學校高中部的高二學生。理論上兩人見不到,但他們報了同一個輔導機構,在補習班一來二去的,就認識了。
    那陣子,嚴依正為了俞傾的事跟嚴睢一陣陣地生悶氣,嚴睢不讓她找俞傾,她又無意間撞見俞傾和不認識的男人在一起,嚴依理不清自己的情緒,只覺得一股無名火無處發。她不再跟俞傾說話,也不想跟嚴睢說話,天天跟自己較勁兒,學習不順心,做什麽都不順心。
    那天,她獨自坐在自習室角落,面對一道平時認真想想就能做出來的數學題,扔了一張又一張草稿紙。每張草稿紙都只寫了一兩行,但凡一個數字寫歪了,不好看,嚴依就覺得這張紙毀了。
    她心知肚明,她在跟自己怄氣,可她不想控制自己。
    就在那時,溫潤的聲音響起, “這道題有這麽難嗎”
    嚴依第一反應是覺得有人嘲諷她,憤怒地擡頭,倏地撞進一雙和嗓音同款清潤的眸子裏,漆黑的瞳孔深邃無邊,好像泛着星光。
    嚴依怔住。
    他理解她。
    關于兩個爸爸的那些破事,嚴依連閨蜜都沒說過,唯獨面對葉瑜,她感覺什麽都可以說,她感覺葉瑜能聽懂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就是無比安全地感覺,葉瑜能明白。
    嚴依覺得她和葉瑜之間就是這麽一個單純的故事,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互相吸引。樹欲靜而風不止,葉瑜是個帥氣的學霸,她是個漂亮的才女,這麽個組合注定無法低調,兩人本來只在補習班接觸,後來在學校裏碰到,忍不住會一起走一段路,聊上頭了會不顧旁人的目光,久而久之,流言就傳開來了。
    雖然別人傳得也沒錯。她是早戀了。
    有看不慣嚴依的,在背後各種編排,話越說越難聽,還趁機在老師跟前各種上眼藥。老師心裏愛惜嚴依,也架不住這麽三番五次的讒言,無風不起浪,班主任試圖找嚴依談了幾次,無果,情況反而惡化了,嚴依不僅成績下降,甚至還和同學當場吵起來。
    這才有了她後來被嚴睢禁足的一系列破事。
    嚴依說完,小心地瞄向俞傾。俞傾眼神含笑,耐心地聽着她羞于啓齒的少女心事。
    那是和嚴睢完全不同的感覺。
    俞傾的目光裏,沒有指責,沒有評判。
    嚴依鼻尖一酸,眼眶刷地就紅了。
    “魚爸,”嚴依哽咽着低聲, “我好想你。”
    “嗯,”俞傾笑得更深,柔聲道, “魚爸也想你。”
    嚴睢只是讓俞傾跟嚴依談畫畫的事,沒讓他談早戀的事。俞傾純粹是自己好奇。女兒的初戀,他能不好奇嗎
    至于聽完之後要怎麽辦,要跟嚴依說些什麽,支持還是反對,他沒想過。
    現在,他覺得什麽也不必說了。
    嚴依說起她和那個男生的細節時,整個人都在發光。
    讓俞傾想起一句話。
    少女情懷總是詩。
    這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他多久沒有過了
    他多久沒有這樣,喜不自禁地歷數他和所愛之人那種種值得無限回味的細節了
    活得還不如一個初中生。
    俞傾自嘲地笑。
    吃完一個冰淇淋,俞傾起身, “走吧,陪魚爸去看場畫展”
    嚴依愣住,呆呆仰頭看俞傾,隐隐意識到了些什麽。
    但嚴依還是起身,跟上俞傾的步伐。
    俞傾: “再給我說說你跟他的事你們現在在補習班還能見到麽”
    嚴依一下來勁了,順手挽上俞傾胳膊,蹦蹦跳跳,聲音飛揚, “能呀!我們不一起上課,但是……”
    嚴依叽叽喳喳說了一路,一直說到了美術館門口。
    看到門口的宣傳海報,嚴依就不自覺地沉默了下來,她不太愛跟兩個爹,特別是嚴睢,談藝術相關的問題。
    兩人逛了一圈,俞傾沒說什麽,嚴依也沒說什麽,就幹看。嚴依拿不準俞傾有什麽企圖,她停學繪畫已經這麽久了,當初俞傾也是支持的,今天該不是要反戈相擊,屈服在嚴睢的淫威之下吧
    她很想說她都14歲的人了,想搞藝術這行已經晚了!
    “依依,”嚴依等了半天,俞傾開口了, “你不讨厭畫畫吧”
    嚴依: “……”
    嚴依: “我不想學。”
    一句話堵死所有可能性。
    “我知道你不想學。”俞傾說, “但是你不讨厭吧”
    嚴依沉默。
    沒有否認。
    她不讨厭畫畫。
    她只是抗拒。
    非常,非常抗拒。
    不抗拒,就會痛苦到窒息。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她想起來了。
    剛開始學畫的時候,她是興致滿滿的,上課第一天,老師就誇她有靈氣,有天賦。她樂颠颠地拿着自己的第一幅塗鴉回家給爸爸們看,看到的卻是嚴睢淡然的神情。
    後來變本加厲。
    随着課程難度的提高,嚴睢對她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她每次拿回家的作業幾乎都要被嚴睢挑出一大堆毛病,這裏不對,那裏不夠好,這種常識不是已經講過很多次了麽,為什麽還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她理應能做得更好。
    她有兩個這樣的爸爸,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她的起點比絕大多數同齡人都高,她理應比這做得更好。
    然後俞傾會和嚴睢争執,一起個頭就停不下來,兩人都會有意識地控制情緒,然而話語銳利削骨,鋒芒畢露,嚴依恨自己太敏感,她全都感受得到。
    再然後,她會在夜裏做噩夢。嚴睢或俞傾會過來哄她,耐心地陪伴她,直到她安心睡下。她想,兩個爸爸都那麽好,她不想恨他們。
    她愛他們。
    于是她轉而去恨畫畫這件事。看到畫紙就想後退,拿起畫筆就滿身心都在說不要。有一次,老師說自由發揮,她用鉛筆把一整張畫紙塗滿了黑色。老師很寬容,沒有給她低分,只是溫柔地問她是不是想表達什麽。嚴依什麽都沒有說。
    回到家,嚴睢問了同樣的問題,他試圖以鼓勵開場,有創意是件好事,但是,她是想表達什麽呢
    嚴依鼓着臉,心裏很生氣,為什麽都非要問她這個問題為什麽她非要答出點什麽來
    “什麽都沒有。”她說。
    什麽都沒有。她什麽都不想表達,這就是她要表達的東西。不行嗎
    她看到了嚴睢眼底一閃而過的失望。
    回到房間,她把這幅畫撕了個粉碎。
    後來俞傾進來,看到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團,小嚴依把自己整個人包在被窩裏,地上是灑得七零八落的畫紙碎屑。
    俞傾知道小丫頭發脾氣了,沒說什麽,靜靜地把紙屑都撿起來,沒扔,拿個小盒子裝着,放到了書房的儲物櫃裏。
    小嚴依在被子裏一動不動,卻聽得真真得。待俞傾出去,合上房門,她才探出腦袋,看到幹淨整潔的房間,鼻尖一酸,又感覺自己是個壞小孩。
    學畫學了多久,小嚴依就不聲不響地鬧了多久的別扭。
    小孩子不懂,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沒有理由。
    直到很久以後,她在美術課上随手揮就一幅畫,同學看到,當場驚嘆,她怎麽畫得這麽好。
    嚴依被誇得不少,但多是成績,作文甚至臉,許多年沒聽人說過她畫得好了。
    嚴依雲淡風輕地解釋,自己小時候學過一陣。
    同學們刷地圍上來,巴巴地懇請她普渡一下衆生。嚴依明知大家是有求于自己才殷勤地說好話,也沒拒絕,對于她,确實是舉手之勞。
    有人突然冒出一句, “你真的是小學一年級才學了一年媽呀,你是天才吧!”
    嚴依的畫筆頓住。
    天才。
    對。就是這個詞。
    嚴睢,俞傾,老師都從沒說過“天才”這兩個字。但她清楚的,這些大人從她身上期待的是什麽。
    她必須是個天才。她怎麽能不是。
    一旦她踏入這個領域,一旦她得到了最好的資源和培養,她沒有理由不成為一個驚豔世人的天才。
    做到了,是理所當然。做不到,就是她失職。
    一旦踏入這個領域,她就失去了當一個普通人的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