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俞傾迷迷糊糊地睡着,好像聽到了腳步聲,又好像是錯覺。好像有人在面前,又好像是錯覺。
    俞傾終于掙紮着睜眼,以為自己已經睡了一宿,結果眼前仍然一片漆黑。
    第一眼,俞傾以為這是夜幕。立刻發現不對,這是個人。
    這個人還靠得很近。
    鼻尖對鼻尖,嘴唇即将要碰到嘴唇的……那種近。
    俞傾腦袋一轟,伸手一推,那一剎那也不知怎麽想的,擡腳又給追加了一擊。
    嚴睢毫無防備,被這病中驚坐起的二連擊怼得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在黑夜裏毫無形象地“操”一聲。
    俞傾: “……”
    俞傾擡手,啪地開燈。
    “你——”俞傾面無表情,幽幽望着地板上四仰八叉的嚴睢,一句話卡了10秒鐘, “怎麽還在”
    嚴睢聽得出他原來想問的是什麽。
    你要幹嘛
    嚴睢也知道,俞傾很清楚他要幹嘛。
    乘人之危不至于,他還沒變态到那種程度。
    他只是……想他了。
    想念他的氣息。想念和他接吻的感覺。
    只是想趁着近水樓臺,占那麽一點兒便宜。
    嚴睢讪讪地,輕咳一聲,沒接話,起身,舉起手裏的體溫計, “你量體溫麽”
    俞傾看着他。
    不回答,就是回答。
    嚴睢: “你知道你的臉有多燙麽”
    “我沒發燒。”俞傾說。
    “你發沒發燒溫度計說了算。”嚴睢說。
    俞傾頓住。
    這話是他對嚴依說過的。
    不記得是二年級還是三年級,六一兒童節學校搞活動,有游戲有零食還有抽獎,小嚴依心心念念盼了一個星期,結果就在六一當天早上發燒了。
    嚴依還想假裝無事蒙混過關,暈暈乎乎地起床,換衣服,洗漱,俞傾敏銳地覺着她狀态不對,摸摸她的小臉蛋,小丫頭臉皮燒得燙手。
    “我沒發燒——”嚴依帶着隐約的哭腔哀求, “我能去上學。”
    一貫寵着她慣着她的魚爸這時鐵面無私,冷酷無情, “你發沒發燒體溫計說了算。”
    結果嚴依在最想上學的那天沒上成,被魚爸薅去了醫院,好歹是沒打針,只開了點藥,依然把小丫頭氣得夠嗆。
    嚴睢下班回來,聽女兒控訴一番俞傾的罪行,在一邊笑得肩膀直抖。
    為了哄嚴依,買了一堆零食回來,在家給嚴依補了個兒童節。
    要你管。俞傾心道。
    嚴睢還真就要管,拿着體溫計走過去,遞向他。
    俞傾瞅了瞅體溫計,又瞅了瞅嚴睢,莫名地跟他對峙着,沒動。
    嚴睢眉頭很輕地挑了一下, “來”
    來個屁來。俞傾他悶悶地應一句: “等會再說。”
    嚴睢: “等會是多久”
    俞傾: “……”
    “還是你想給我給你量”嚴睢又問。
    說完這句話,空氣沒有緣由地安靜了片刻。
    在這安靜中,兩人都仿佛嗅到了一口車尾氣幽幽飄過的痕跡。
    嚴睢不是故意的,但這言辭,這語氣,這氛圍,讓人很難不往歪處想。
    俞傾的心髒整晚都蹦得他難受,此時更是砰砰砰砰地跳得越來越急促,在胸腔裏橫沖直撞,躁動不安。
    他一把抓過體溫計,動作沒控制幅度,指尖碰到了嚴睢的手掌。
    俞傾故意錯開嚴睢的視線,假裝無事發生,把體溫計從睡衣領口怼進去,塞到腋下。
    嚴睢拉了把椅子,就坐在床邊陪俞傾靜靜地等。
    他們在一起八年,俞傾卻覺得,那八年加起來都沒有眼下這五分鐘長。
    五分鐘終于到頭,體溫計顯示37.8度。
    還在低燒的範圍。
    嚴睢把體溫計拿回來,掃一眼,輕聲, “睡吧。明天燒還不退就去醫院。”
    又指了指不知何時放在床頭櫃上的保溫杯, “水在這,喝完了叫我,別傻乎乎地摔着了。”
    俞傾奇怪地看着嚴睢。
    嚴睢: “怎麽”
    俞傾猶豫半晌,還是開口, “你還不走”
    嚴睢輕笑, “我走去哪”
    俞傾不說話。
    “睡吧。”嚴睢說。
    這一晚,俞傾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沒有睡着,不知是想了一夜的往事,還是做了一夜的夢。
    夢裏全是嚴睢。有時會有嚴母,有嚴依,但大多時候是嚴睢。他恍惚夢到自己又躺在了他們一起租的那房子裏的卧室,他和嚴睢的卧室,身側有嚴睢的枕頭,床單上彌留着嚴睢的味道。恍惚又聽到了嚴睢講電話的聲音,敲手提電腦的聲音,換衣服的聲音,刮胡子的聲音,鑰匙手機叮叮當當的聲音,他隔着門板和嚴母對話的聲音。
    他甚至夢到他們又回到了嚴睢家的舊宅,磚牆老舊,房間那塊木門板斑駁得在門腳裂出了三角形的缺口,這也是隔音差的罪魁禍首之一。嚴睢說要換門,卻直到他們搬出去也沒換。他夢到他們在那張鋪着一看就是嚴母品味的大紅花床單的逼仄小床上耳鬓厮磨,緊緊相擁。
    搬出來後,俞傾常常夢到從前。每次夢見嚴睢,他們都還是在一起的時候,至少夢裏的自己是這樣以為的。每次都要等到夢醒之後,發怔一會兒,思索一會兒,才後知後覺地回神,哦,他們已經分手了。
    有些人,有些時光,要用一輩子去忘記。
    其實,一輩子也忘不掉。
    驚醒的時候,他脊背濕漉漉的,冒出了一身汗。
    望着天花板出神,剎那間分不清今夕何夕。
    俞傾坐起身,透過落地窗往外看。比起昨晚半死不活的狀态,确實好多了。曬着暖融融的太陽,俞傾的心情明朗起來。
    俞傾掀被子起床,習慣性地想先去燒杯水喝。蹬上拖鞋,還沒起來,就意識到哪裏不對。
    床頭櫃上就有個杯子,裝着大半杯水,俞傾伸手摸了摸,暖的。
    啊。
    好像想起來了些什麽。
    俞傾有點遲疑地走出房門,心裏起了些預感,又害怕這預感是錯覺。
    單身公寓很小,一出房門就能看到開放式廚房,以及正在竈臺前忙碌的,背對着他的,嚴睢的身影。
    嚴睢的襯衫袖子卷到了一半,露出一截小麥色的結實手臂,左手端着小奶鍋,右手握着長柄杓,輕輕翻攪白粥裏的青菜和山藥。依舊是昨天那身殘羹剩菜的職場打扮,此刻卻無比專注地盯着眼前的柴米生香。
    俞傾倚着門框,不聲不響,就這麽靜靜地看着。
    直到嚴睢費勁巴拉地把一小鍋青菜山藥粥做好,還偷嘗了一口,頗為志得意滿地咂咂嘴,一扭頭,冷不防地對上俞傾的目光。
    嚴睢一怔,随即笑, “去洗個臉吧,粥好了。”
    俞傾沒動, “你怎麽還在”
    鼻音濃厚,悶悶的,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
    嚴睢樂了, “這話你到底要問多少遍”
    俞傾心裏還有一萬句揶揄,此時卻莫名地懶得說,轉身進了浴室。
    洗漱好出來,小餐桌上已擺好了熱氣騰騰的粥,包子,豆漿,俞傾這時才想到,他家是沒有這些東西的,嚴睢這是一大早地就出去買菜了
    俞傾捏着小勺子,慢慢地拌着粥,不知不覺就走了神。
    “怎麽樣”嚴睢等了半天,才等到不曉得神游到了哪個旮旯的俞傾把勺子送進嘴裏,抿了一口粥,迫不及待問。
    “什麽怎麽樣”俞傾反問。
    嚴睢: “……”
    嚴睢以手指輕叩桌面, “同志,走點心行麽”
    俞傾低頭看了看碗裏的粥,明白了, “哦。”
    俞傾: “這麽多年了。”
    俞傾: “你的廚藝。”
    俞傾: “一點進步都沒有。”
    嚴睢看了他好一會兒, “這麽多年了,我發現你的嘴倒是越來越欠了。”
    俞傾: “還行。”
    嚴睢: “沒誇你。”
    俞傾: “不需要你誇。”
    嚴睢喲呵一聲, “挺膨脹你啊你也別說我,你看你家這廚房,比你的臉都幹淨,你就說你用過幾回吧”
    俞傾眼皮也不掀,雲淡風輕地繼續喝粥,悶聲, “要你管。”
    嚴睢有點被噎着,偏偏俞傾甕聲甕氣地,時不時還吸吸鼻子,這副病恹恹的樣子竟讓他狠不下心,只好心裏腹诽,行,慣着他吧,等以後把他慣上天了,看除了自己誰還能忍他這臭脾氣。
    說起來,分手後的俞傾,和他原本以為的俞傾,是不太一樣。
    他們都以為,超越了七年之癢的時間,足夠他們徹底了解彼此。
    也許沒那麽了解。
    喝完粥,嚴睢收拾桌子,洗碗,又洗了今早剛買的水果,擱到茶幾上,擺得還挺像那麽回事兒。
    俞傾安靜地看着嚴睢做完這一串事情,等着嚴睢滾蛋。
    他近乎是期待地等着那一刻。
    仿佛那一刻可以宣告塵埃落定,允許他心安理得地無挂無礙。
    嚴睢把剩餘的食材整理進空蕩蕩的冰箱,合上冰箱門,問俞傾: “中午想吃什麽”
    俞傾: “……”
    “中午吃什麽”嚴睢重複。
    俞傾: “什麽”
    “你不是說我廚藝沒進步麽,”嚴睢說, “咱慢慢練。”
    俞傾不說話。
    嚴睢瞅着俞傾持續空白的表情, “怎麽,病傻了”
    俞傾很确定,嚴睢絕對知道他在想什麽,傻的不是他,是嚴睢。
    确切地說,是裝傻。
    沒等俞傾開口,嚴睢突然想起什麽, “對了,再量一次體溫。”
    “中午吃什麽”,以及“你怎麽還賴着不走”的話題悄無聲息地就流産了。
    俞傾一夜的汗沒白捂,體溫降了下去,想來就是一場普通的感冒。
    俞傾怎麽想,嚴睢擱這都很多餘,可這坨死皮賴臉的玩意兒他目測僅憑精神攻擊是趕不走的,俞傾懶得理他了,自個進房,拿了本書爬上床,姓嚴的愛咋咋地,不在他家蹦迪就行。
    嚴睢拾掇得差不多,說他出門一趟。俞傾只“嗯”一聲,頭也沒擡,又翻了一頁書。
    門合上的那一刻,世界霎時安靜。
    嚴睢一去就去了兩個多小時。俞傾坐在床頭,在塵埃浮動,光線明亮中緩慢地翻動着書頁,翻着翻着,忽然意識到,他可能不是“出門”了,而是“離開”了。
    出門會有一個回來的時間。離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