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阿吟，節哀。”
翎雀宮內，姚書弈還在苦心勸着卓吟。春寒料峭，那人披着李逐流的外袍，靜默地站在那棵剛剛抽枝的桃樹下，一言不發。
“阿吟。”
姚書弈怕他凍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腕，卻被對方冷冷地推開。
“姚掌教，請回吧。”
卓吟側着身，不去看他。姚書弈有一瞬的惱怒，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他站得稍微遠些，溫聲道: “你如今已是翎雀宮掌門，當以大局為重才是。”
“姚掌教也是潛鱗山中流砥柱，也當以大局為重。”卓吟不為所動， “請回吧，我翎雀宮之事，不勞您費心。”
姚書弈藏在袖中的右手緊緊攥着，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泛了白。可他偏要微微低眉，裝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語聲艱澀: “阿吟，你是因為我沒能護住李兄所以才遷怒于我”
他騙卓吟說李逐流是在追擊魔族殘黨時，不幸中了埋伏，墜崖身亡的。那個地方因為天降大雨，沖刷了所有的痕跡，派出去的弟子都沒能找到李逐流的遺體。
這個時候的姚書弈，還以為老天爺都在幫他，因此他勢在必得，表現也比往常急切了些。
可是卓吟不說話。
姚書弈猜不透他的心思，又道: “阿吟，我與你自小相識，你就算遷怒于我，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姚掌教會錯意了。”
卓吟終是轉過身，眼底無波，冷靜異常， “正因為姚掌教與我自小相識，所以我才不願遷怒于你。”
姚書弈一愣，卓吟又道: “論修為，你比不過我師兄，論經驗，你更是輸了不止一點半點，我師兄何須你來保護”
對方倏地冷了臉: “難不成你以為是我拖了李逐流的後腿，才造成他……”
“錯了。”卓吟毫不留情地打斷他， “以我師兄的能力，他怎麽會怕你拖他後腿”
“那你是什麽意思”
姚書弈不知為何，開始有些慌張。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卓吟，試圖從對方沉靜的臉上看出些許端倪來。而卓吟卻只是垂着眼簾，不再看他: “姚掌教，你我自小相識，你的心思，我一向是知道的。”
姚書弈渾身一怔，仿佛被人扼住了咽喉，無法喘息。偏偏卓吟說話又緩又慢，如同一把利刃，正在淩遲他的心。皮肉被剝開的瞬間，鮮血淋漓，藏了許多年的秘密就這樣赤條條地被曝曬在日光之下，無處可逃。
“所以呢”姚書弈忽然扯出一絲冷笑， “難不成我還會因愛生恨，對李逐流痛下殺手”
“證據不足，我暫且信你為人。”
“那你還是在懷疑我!”姚書弈猛地攥住卓吟的雙手，氣急敗壞地質問道， “我們自小相識，在你眼裏，我就這般龌龊不堪，行為卑劣”
他額上青筋暴起，手上也沒個準數，卓吟悶哼一聲，壓着怒氣冷聲道: “松手。”
“若我不肯呢”姚書弈眼神沉了下來，又将人拽近幾分。鼻息相對的那一刻，卓吟撇過臉去，眼中的厭惡與嫌棄表露無疑。
姚書弈卻還在不依不饒地質問: “阿吟，你告訴我，我哪一點比不過李逐流我到底哪裏不好我們十幾年的情誼比不過那個出身荒島的野小子嗎”
卓吟當真怒了: “你再對我師兄出言不遜，你我今日便恩斷義絕!”
聽到“恩斷義絕”這四個字，姚書弈心中最後一根名為理智的弦也徹底崩裂。
他竟是和卓吟動起了手。長劍出鞘的那一刻，什麽尊嚴臉面，什麽世交情誼，什麽天下大義，統統抛之腦後。
姚書弈被嫉妒被憤怒蒙蔽了雙眼，寒光迸濺，冷鐵嘶鳴，招招奔命而去。可卓吟雖然體弱，但能坐上翎雀宮掌門之位，又豈會任他拿捏光影往來之間，姚書弈敗了半招，被對方一劍刺穿了左肩，釘在了那棵桃樹樹幹上。
“你當真要置我于死地”姚書弈瞠目欲裂， “你無憑無據，單單為了你心裏這點猜測便要殺我嗎”
卓吟聞言，握劍的手竟是松了半分，姚書弈冷笑: “我今日若是死在你的劍下，卓掌門該如何向潛鱗山交代向正道同盟交代我姚書弈喜歡你，亦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就因為李逐流身死，我就活該背上這等罵名嗎!”
卓吟聞言，心頭微震，便撤了劍，封住他左肩要穴，幫他止了血。
“是我失态了，對不住。”
卓吟微微低頭，以表歉意。姚書弈見他态度有所緩和，也跟着松了一口氣，他雙手輕輕按住對方的肩，哄騙道: “阿吟，我知道你現在傷心，但你也不能亂了分寸。今天這一劍，我受了，我理解你，但出了這山門，還有幾人能包容你你的一言一行，皆關乎翎雀宮在世人心中的地位，你不能這樣糊塗啊。”
卓吟擡眸，眼神晦澀難明，片刻後，他冷冷地拍開對方的手，背過身去: “請回吧。”
姚書弈怔了怔，卻沒有再有所動作。他想不明白為何卓吟會對自己如此戒備，李逐流身死魂滅，普天之下，這人最信任的應該是自己才對。難道平日裏，卓吟對他的尊敬禮重都是假的嗎
他眉頭緊鎖，轉念又想，這事不可急于一時，他若是來強的，以卓吟這般性子，恐怕多生事端，還是先穩住這人再說。
“那你好好休息，我過幾日再來。”
他好言相勸，又想拍拍對方的背，卻聽見卓吟不輕不重地回答道: “姚掌教以後莫要再來了。”
姚書弈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緊握成拳。有那麽一刻，他想他根本沒有任何耐心，他要立刻得到卓吟，得到這個人，李逐流能做的，他也要一一嘗遍。
但最後，他還是什麽都沒做，黯然道: “阿吟，不管你如何看待我，我對你的心意始終如初。”
卓吟卻置若罔聞，他站在那棵桃花樹下，凝望着遠方。群山隐于雲海，天光渾濁，難複清明，山下偶有人聲傳來，時遠時近，聽不清具體是在議論何事，只教人心煩意亂。
卓吟裹緊李逐流的外袍，眉頭不曾舒展。他不想再與姚書弈争執，起些不必要的沖突，他平聲說道: “眼下天下動亂，姚掌教不應耽溺于兒女私情。”
姚書弈憤而拂袖離去。
良久，直到四周寂靜無聲，卓吟才哽咽着: “師兄，你在哪兒啊”
若你當真身死道消，為何我的招魂術屢屢失效為何你的屍骨久尋不見”
卓吟長長嘆息着，咽下了心中所有苦澀。翎雀宮的重擔還壓在他肩上，身為掌門，他不可擅離職守，他只能祈求着李逐流能聽見他呼喚。
但李逐流聽不見。
奪舍成功的野蛟封住了殘軀的五感，好讓差點被破神針打散三魂七魄的李逐流免受外界幹擾。他看着長大的臭小子現在極為虛弱，稍有不慎就會形神俱滅。他的力量也在修複傷口時消耗殆盡，眼下，他需要更多的填補。
野蛟本想回到那座荒島，尋到自己的遺骸。燒骨焚香，他就能完整地擁有生前的修為。
為了這個目标，他第一次顫顫巍巍地用那雙腿走路，第一次學着像個人一樣吃飯喝水，盡管他是在生啃野獸皮肉，生吞血水。身上的劍傷發爛發臭，長瘡生蛆，他便将爛肉剜去，靠搶來的針線，将這破爛的殘軀縫好。那拙劣的針眼密密麻麻布滿了那原本健康挺拔的身軀，被搶的村民向他砸來大大小小的石頭，一砸又是一個血坑，看得讨債的人都吓白了臉，罵罵咧咧走了。
李逐流的身軀連一塊小小的石頭都抵擋不住。
野蛟快要筋疲力盡，他再沒有多餘的力量讓這皮囊長出新肉來。他整個人泡在冰冷的湖中，将一身血肉沖洗幹淨。他望着湖面上倒映着的蒼白的臉，沉默問道: “小子，我要是現在去吃人，你會不會恨我”
吸食人類精血，可以讓妖魔在短時間內獲得強大力量。
野蛟不是沒有想過，但每每起了這個念頭，那顆早已停止了跳動的心髒就像活過來似的，整個胸腔都在發悶發痛。
他知道，李逐流不願意自己走上歧途。
李逐流是個心善的人。若是不心善，他就不是李逐流。
野蛟摸着身上猙獰的傷疤，輕聲道: “我本來，要回島上去的。但現在這情況，恐怕回不去了。我們先去找阿吟，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讓他看見你這慘不忍睹的樣子。”
他說着，忽然笑了兩聲，踉跄着起了身，蹒跚着繼續走在無人的月色下。
氣力耗竭之時，連走路都極為困難。李逐流如此，野蛟亦如此。從懸崖下爬上來時，他們的命就糾纏在了一起。
這條回家的路，他們足足走了三個月。
暮春了，天再熱一點，蒼蠅都得繞着李逐流飛。野蛟睜着那雙金色的眼睛，神色陰郁地走着。
這三個月，翎雀宮和潛鱗山都發現了些關于李逐流的線索。
卓吟是不願放棄，而姚書弈是做賊心虛。他一面加緊派人去核實，那偷盜針線的蠻人究竟是不是李逐流，一面又對卓吟大獻殷勤。對方不為所動，始終閉門不見。
只是這一日，姚書弈說是有了李逐流的消息，要與卓吟面議，那翎雀宮的大門才打開。
卓吟依舊站在桃樹下，神色冷峻: “姚掌教是有新的線索”
姚書弈回答很含糊，左一個猜測，右一個可能，卓吟沉默不已。
“阿吟，此事頗有些蹊跷，不如你我之間再通個氣兒我聽說翎雀宮也有……”
說話間，守門弟子匆匆來報: “掌門!掌門!山下有一人尋你!我看他身量頗有些像李師伯，您快去看看!”
卓吟一驚，瞬間什麽都顧不上了，抓着那弟子就慌慌張張往山下跑。那年輕人也不敢确信那就是李逐流，那張臉早被劃爛了，看不出原本樣子。但那人報了名姓，誰也不敢怠慢，等卓吟趕到時，對方早已被團團圍住，有翎雀宮弟子，也有跟着姚書弈前來的潛鱗山看客。
野蛟很局促，聽見有人叫他師兄，竟不敢擡頭。
“師兄!師兄!”
人群紛紛散開，卓吟紅着眼撲到那人身上，可野蛟剛擡眼，他的心就從天邊掉到了海底。
他不是李逐流。
卓吟心中絞痛，怔怔地落下淚來，抓着那人的胳膊怎麽都不肯撒手，他想開口，卻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響，殷紅的嘴唇不住地顫抖。野蛟支吾着: “先，先回去吧。”
回去我再細細與你講，李逐流還有救，他還有救。
他沒有敢大聲張揚，生怕自己再喘一口氣，李逐流的魂魄就跟着散了。
“阿吟!”
那令人生厭的聲音猶如晴天霹靂，令野蛟頭痛欲裂。戾氣裹挾着仇恨直沖巅頂，他恍惚着，感覺身上一輕，卓吟竟是被姚書弈拉走了。
“放開!”
卓吟回過神，姚書弈卻死死地拉住他: “李逐流入魔了!你看他的眼睛!你看不出來嗎!”
野蛟昏昏沉沉的，只聽見了入魔二字。他張張嘴，像是要解釋，可他太累了，喉嚨裏只能發出些細微的聲響。魔氣渙散，無法控制地從這殘破的身軀中洩露，所有人都驚愕不已。
姚書弈不知道喊了一句什麽，野蛟看見數道白光劈下，重重地捅穿了他好不容易才縫合好的身體。線頭斷了，灰褐色的淤血嘩啦啦流了一地。野蛟感覺不到痛，怨恨再次淹沒了他僅存的理智。他迷蒙的視野裏只瞧見姚書弈抱着卓吟的腰，将人按在地上，喊着什麽“別去，別去”。
姚書弈，又是姚書弈。他該死，他必須死。
怨恨再度化為了沖天的魔氣，妖魔得到了足夠的養料，身上傷口重新長好，潰爛的皮肉又恢複如初。李逐流的皮囊還是那般英俊潇灑，像是不曾受過苦難。出劍的潛鱗山弟子全被震開三尺，而翎雀宮衆人不敢輕舉妄動。
姚書弈怕破神針有誤，致使李逐流從陰間爬上來向他索命，恐東窗事發，他拔劍上前，與野蛟纏鬥起來。
野蛟不知為何，視線裏總是白茫茫一片，也許是因為姚書弈挖了李逐流的眼睛，又或許是他魔氣太深，辨不清前路。他單手擰斷了姚書弈的劍，反手捅進了那人的胸膛。鮮血噴濺到臉上的時候，他竟覺得十分暢快。
姚書弈，你終究要死的。
野蛟張開嘴，正要咬斷對方的頸脖，卻聽到卓吟聲嘶力竭的哭喊: “師兄!”
胸腔又開始發悶發痛，呼吸困難，身體裏仿佛長出了另外一個靈魂，要硬生生将他這個不速之客撕爛。野蛟扔下重傷的姚書弈，回頭淡淡地看了眼卓吟。那人滿眼都是淚，無聲說着: “謝謝你。”
謝謝你帶着我師兄回來，讓我見到他最後一面。
野蛟心口劇痛，撕心裂肺般的痛。
他倉皇而逃。
卓吟紅着眼，鎮定地下達了命令: “即刻封鎖消息，沒有掌門令，任何人不得出山!”
“是!”翎雀宮弟子領命，而卓吟望着潛鱗山那幾個人，卻是握緊了手中的佩劍: “還請幾位，幫忙一起救治姚掌教。”
姚書弈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翎雀宮，他一死，師兄入魔就會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卓吟花了很大力氣将半死不活的潛鱗山掌教救了回來。
可如果他知道，這個人會在日後步步緊逼，直到滅他滿門，逼他殉劍，他一定會在那天就了結這一切。
野蛟發瘋似的逃回了那座荒島，掘出自己的遺骸，在山洞中瘋狂燃燒着。骨香在這個狹小的洞中彌漫，野蛟對着那深潭癫狂地發問: “李逐流，你為何不讓我殺他李逐流，我殺了他為你報仇不好嗎不好嗎”
可是身體沒有任何變化，李逐流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
“李逐流，卓吟在謝我，他在謝我，你聽見了嗎李逐流，你到底死沒死”
野蛟望着幽深的潭水，冷清的月光透過上邊的口子照進來，水面的倒影模糊極了。野蛟趴在邊上，一遍又一遍地問， “李逐流，你死了嗎你真死嗎怎麽卓吟叫你，你還跟着心痛呢”
“李逐流，你怎麽總是拖我後腿我要殺人你難受，我為你報仇你也難受現在呢”
野蛟雙目猩紅，瘋瘋癫癫地說着， “我燒光了我的骨頭，你知道的吧自此以後，你就安心睡吧，這世道終究要大亂，而我，要做這亂世枭雄!你好好看着吧，看看你那些無用的善心是怎樣被踐踏!”
野蛟罵着罵着就累了，他憤恨地砸着那水面，水花四濺，怎麽都拼不出一張完整的臉。他開始落淚，他問: “李逐流，為什麽卓吟要謝我他是不是在謝我的不殺之恩他是不是早早就背叛了你，是不是早早就和姚書弈狼狽為奸了”
他分明知道李逐流回答不了，他甚至隐約知道卓吟真實的意思。可他偏執地一定要這樣說，這樣曲解，這樣發洩心中怨恨。
他恨背叛，李逐流的死帶給他的痛苦，和往昔重疊在一起，不斷加重那些恨意。
“李逐流，我好恨，我好恨啊!”
野蛟怒吼着，那焚燒的骨香被他全部吸收，眼中的猩紅逐漸退去，他像是恢複了清明，又像是壞了個徹底。
他緩緩走出山洞，望着那參天的大樹，又想起懸崖下那片茂密的叢林。
“李逐流，今後我就叫林止淵。”
他背過手，從未感到如此暢快。
“有名字真好啊，李逐流。”他勾起嘴角，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快消散在月色之下，樹梢末端，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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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章回憶就結束了……dj收藏《丹書白馬》，獲取李逐流和卓吟第三世的甜蜜愛戀!至于林止淵，我頭一次寫風批，就是那種“千錯萬錯絕不可能是我的錯”的那種風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