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有人說, 夢是某種真實的寫照，夢境是打開潛意識的開關，将平時未曾注意到的真實展現。
那現在, 他是在夢裏還是不在夢裏？
所見是真實還是虛假？
西澤爾·博爾吉亞, 傳承日久的博爾吉亞家族當代繼承人，家中長子, 能力卓絕，相貌英俊, 即使是羅曼城最猖狂敢寫的報紙，提到他也是贊不絕口, 他的人生看起來似乎并沒有缺憾。
如果有的話大概是某些非要雞蛋裏挑骨頭的貴族的指指點點——這個人居然愛洗澡。
可這算得了什麽呢。
尤其和一母同胞的弟弟比起來。
亞各·博爾吉亞在伯爵真假千金之間猶豫不決的故事可為羅曼城的社交界貢獻不少談資。
近二十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湧上西澤爾的心頭。
他能回憶起父親書房裏裝幀精美的羊皮書中的某一頁印象深刻的文字，他幾乎能看到母親最愛的耳墜被燭火映照的搖晃着的微光, 和弟弟一起在庭院中接受家庭教師授課的場景浮現在他的眼前……
按理說他不應該懷疑，可事實上是, 比起記憶中的一切, 眼前明顯屬于另一個“人”的, 或者說更像“神”的經歷更讓他感同身受。
西澤爾對謊言有着不同一般的敏銳, 而此刻, 他從記憶裏嗅到謊言的味道, 熟悉的恍若故人忽至，輕敲門扉。
*
什麽是神？
大約是因為此刻在夢境之中，西澤爾格外輕松，他沒有任何心理障礙，順暢無阻地将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萊茵帝國內沒有“神”的存在。
當然, 範圍只限于表面。
人心永遠無法用器具來衡量, 未知會帶來恐懼，恐懼生鬼神。
彼此一個對視, 衆人心照不宣的默契，越是禁止，越是癡迷。
更何況限制只是對底層的限制，規矩從來不是給站在帝國頂端的那些人立的，他們百無禁忌，只求自己高興。尤其當他們知道了解的更多的時候。
凡有動作必留有痕跡。
諸神林立的時代已經過去，但殘留的餘晖還依舊可以在祂們留下的痕跡中被觀者捕捉。人類是渺小的，但身居高位的人類又可以随意操縱他人的命運，如同神明。
權力虛假的外衣讓人心态膨脹，又因為深知自身的弱小，頂尖的貴族和皇室對神明的力量滿是觊觎。
他們恐懼神明，又渴望成為神明。
在諸神隕落的時代，他們期待擁有神明的力量。
西澤爾深知這種期待，甚至他自己本身的命運也和這種期待聯系在一起。
貴族和皇室想象過神明的形态，他們所描摹的神明宏大而崇高，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高居雲端坐看人世間滄桑變換如同看待一場夢境。
神明是天邊的霞光，是夜空永恒閃耀的星辰。
可此刻，在夢境中，西澤爾卻像是撥開掩蓋在神明周圍的重重迷霧，近距離觀看神明的生活甚至親身成為其中一員後，西澤爾無疑打碎了曾經的幻夢。
什麽是神明？
神明是信念，神明是祈求，神明是欲望，神明是……罪孽。
我想要食物，我要吃面包，我要有小山一樣多的面包。
我要吃肉，要美味佳肴，要美食堆滿城堡。
無數期待的渴求的貪婪的眼睛中，掌握竈臺的神靈誕生。
我要銅錢，我要銀幣，我要金幣，我要儲藏室滿是珠寶。
我要黃金鑄造的雕像，要珍珠做石子，要沉甸甸的寶石墜折樹梢。
通天的，對財富的追逐中，掌握財富的神明出現。
……
一個個純白的羔羊虔誠跪在神明的雕像前，他們的眼睛閉上，嘴合上，腦海裏是與此相反的瘋狂叫喊。
我要。
給我。
雕像神色悲憫俯視人間，神靈在欲望中沉淪生長。
一切扭曲着前行。
時移世易。
羔羊心中的吶喊依舊響亮，然而日複一日的祈禱在一次又一次的重複中逐漸失去最開始的虔誠，更駁雜的欲望出現。
擁有食物擁有財富擁有武器的羔羊有了更多的時間思考，跪着的羔羊站起，甚至試圖沿着雕像向上攀爬。
神明……真可怕啊……
羔羊的腦海裏回蕩着這樣的聲音。
可以給予自然就可以收回，然而已經習慣了富足生活的羔羊，既無法回到腦海空空只求填飽肚子的時候，也無法接受失去擁有的一切。
新的欲望在産生。
“神明能聽到信徒的心聲……”
“多可怕呀……”
“想要捂住神明的耳朵……”
“想要欺騙他們……”
“這也是為了雙方好……”
謊言在信徒的需求中誕生。
西澤爾站在夢境空間的一角，在他的前方，是信徒修建的衆神林立的神廟，信徒們身穿白色麻衣，如同一只只純白的羔羊俯首跪拜。陽光也為如此虔誠的情感動容，為信徒披上聖潔的光和影。
這樣的場景幾可入畫。
西澤爾站在原地，面對此等令人心生向往的場景，神色卻愈發t冷凝，只因為他的耳邊回蕩着各種雜亂的聲音。
“整天對着雕像跪拜有什麽用？真煩，躺莊園裏玩樂才是正經事。”
“煩死了，怎麽那麽多規矩，神明就是麻煩，高高在上，讨厭死了。”
“當神可真好，就苦了我們，為了那些神的虛榮心在這裏瞎折騰。”
……
無數的心音凝成黑色的絲線，絲線在風中飄蕩，最後成為繭的一部分，而在繭之中，西澤爾的目光穿越空間，和繭中的雙眼對視。
“我是？”倚在辦公桌旁小憩的西澤爾睜開眼睛，手指下意識動了動，霎時間滿天星辰的虛影在上方靠近房頂的位置浮現，而在其下，風吹雨，一尊王座隐約成型。
西澤爾擡頭望向随他的心意出現的虛影神色莫名一動，沒等他繼續思考，房間門被猛然推開，西澤爾眉頭蹙起，眼疾手快将虛影揮散，卻還是有星點殘影落在來人的視線裏。
來人推門的動作怔愣在原地。
在西澤爾緊皺着眉頭的瞪視中，進門的亞各并沒有收斂，他先是疑惑而後便是恍然，大概誤會了什麽，最後全部轉為憤怒又被他自作聰明地深深掩埋。
西澤爾自夢境出現便不太好的心情因為他虛僞的表現越發糟糕，卻不知道亞各的心裏也在翻江倒海。
“晨曦之星真的失竊了嗎？”他想這麽問。晨曦之星在普通人眼中只是昂貴的寶石首飾，報紙上沒有對外公布的是，在有神明存在過的背景下，魯安時期能被王室也視為珍寶的寶石自然和『神秘』脫不開關系。可惜空有寶山，凡人只能貪婪望着，卻不得其門而入，最後只能把它們當成裝飾品。
但這不意味着他們放棄從中獲取神明的力量，尤其是晨曦之星這塊據說和神格有關的寶石……
晨曦之星最近的擁有者便是博爾吉亞家族，而在二子皆加入隐秘機構霧機關的情況下，博爾吉亞家自然從善如流如衆人所願貢獻出晨曦之星用來釣魚，以為家庭成員鋪路。
亞各之前并沒有懷疑晨曦之星失竊事件有問題，畢竟這件事的經手人有他的哥哥。就算內心深處隐藏有某些想法，西澤爾的優秀都足以讓這些想法都變成永遠見不得光的東西。
西澤爾在亞各心裏是高潔到讓他羨慕又嫉恨的神明，亞各厭惡他仿佛超脫于衆人的姿态，卻也不相信他會為自己的利益作出背叛家族的事，但現在他不确定了。
親眼所見的事實還能有假嗎？
亞各心生憤恨。
自從霧機關發現金閃蝶的特性并成功豢養以來，用金閃蝶坑騙追蹤間諜從未失手過，而這次沒有結果。
晨曦之星隐藏着和神格有關的力量。
還沒踏入超凡者世界的西澤爾突然暴露了奇特的力量。
現在，晨曦之星消失，你說，誰能相信西澤爾清清白白不惹塵埃？
亞各也曾經觊觎過晨曦之星，不管這東西有多少人打過主意，到底它名義上落到博爾吉亞家不是嗎？經歷晨曦之星失竊的壓力後，亞各自覺清醒，他這才發現群狼環伺，若是真将衆人盯着的肉吃了，博爾吉亞家也就完了。
成長是一瞬間的事。亞各認為他和過去那個單純熱血的他不一樣了。他學會為家族考慮，他正在承擔責任。亞各覺得自己真的很棒，沒想到在他思想升華向前進步的時候，過去完美的兄長卻暴露不堪的一面。
亞各想要怒罵西澤爾，他第一次在這位家族繼承人面前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在此刻的亞各心中，自己就是慷慨悲歌的英雄，面對只知道自己利益的卑劣之徒憤怒又感嘆惋惜，這實在很有英雄史詩的味道。
當然，與此同時，亞各又清醒的知道他的指責不會有用處，更可能只會讓對方惱羞成怒，把事情變得更糟。
“我必須要鎮定，先應付過去然後再思考解決辦法，博爾吉亞家只能靠我了。”
亞各心中嘆息，腦海裏閃過未婚妻的臉，想到西澤爾曾經說過她有偷竊晨曦之星的嫌疑，可能是間諜，視線落到報紙上心下更添嘲弄。
到底是間諜，還是因為是他的未婚妻呢。
一想到平日裏雲淡風輕的西澤爾也可能在忌憚自己，亞各不可置信的同時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微小喜悅。
即使他心裏的想法多到冒泡，自覺已經可以在西澤爾清冷的目光中挺直腰杆，亞各在和西澤爾對視的剎那還是不由自主躲閃開。
“快看，西澤爾，你的緋聞出現在報紙上了。”
話說出口亞各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麽，可以避開西澤爾的壓力，報紙上的內容自然算是個輕松話題，即使報紙不可避免同時談到他。
“說起來，你确實對麗娜挺關注的，”随着西澤爾目光轉移，亞各松了口氣的同時，情緒再次翻江倒海向外冒，說起話來不免帶上了幾分陰陽怪氣，“你不會是那種愛你就要欺負你的類型吧，所以才說麗娜和晨曦之星有關系？”
亞各也發現語氣的問題試圖讓自己的話偏向于兄弟間的調侃：“你真喜歡她我也不是不能讓，我們畢竟是兄弟，你比未婚妻重要多了。”
【謊言】
西澤爾的心弦被撥動，貴族的生活從來離不開謊言，平日裏他見得多了，只是今天實在不巧。
夢境裏，欺騙神明的信徒在渴求虛假的心聲。
誕生于對神明的欺騙的謊言之神？不屬于神明，更不屬于人間。
西澤爾向來波瀾不驚的心緒被攪動，他心中冷笑。沒有無緣無故的夢境，再加上了自己一貫對謊言的辨識，即使沒有後續，西澤爾也意識到自己和謊言之神的聯系。
或者說，他就是那位謊言之神。
誕生于謊言，又因謊言被神明和人類排斥。
祂是神明的叛徒——被欺騙的神明們憤怒指責祂不配成為神明。
人類對祂滿是敷衍——我只是在踐行謊言之神的喜好，作為謊言的神明，肯定能理解信徒充滿謊言吧。
西澤爾在夢境中積累了太多負面情緒，再面對現實中的謊言自然沒有更多的耐心。
“我跟她沒有關系，”西澤爾冷冷道，“出去！”
在亞各的愣神中，西澤爾補充道：“進門前要敲門的禮儀你應該不會像嬰兒一樣做不到吧。”
亞各瞪大眼睛，為西澤爾前所未有的疏離。
“你！”啞口無言的亞各咬牙，僵立在原地，在西澤爾的目光逼視下關門離開，走到大門口又為自己的退讓深覺羞恥。
“是被說中了嗎？呵，真沒想到西澤爾會有這樣的心思，麗娜那種村姑除了臉還有什麽好，也只有西澤爾那種裝模作樣的家夥才會喜歡……”
話音剛落，亞各忽然聽到來自一旁的驚呼。
“你說什麽？！”身旁的人大驚失色，“西澤爾喜歡你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