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连连道谢,各自取了荠草回家,烟散得愈来愈广,烦人的蚊也渐渐消失,人与非人的脸上终于又有笑容,就算留有红肿的,也不再担心,连猫狗都松了口气。
    信妖还在吩咐:
    「荠草烧光了也不要紧,去采鲜荠草花,放在枕席下也有效果。」
    他边走边说,冷不防撞上一只全身黑毛满满、眉骨深深的大猩猩。
    「唉呦,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大猩猩张开嘴,话说得慢,动作也很慢。
    「姑娘……要红布……用……我的……血……去染,布……会……很……红……」牠伸出手臂,黑毛太茂密,只见毛而不见皮,有几只蚊在浓毛中迷路,被纠缠着无法动弹。
    「不用了,姑娘已经选定,用茶花树的红。」
    信妖忙劝着。
    大猩猩还在坚持:
    「真……的……我可以……」
    「我会告诉姑娘,你有这份心意。」
    信妖笑着说,将多毛的手臂推回。
    「你要是舍血染布,到婚礼那日就不能一起庆贺,更不能看见姑娘穿婚服的模样,岂不是很可惜吗?」
    大猩猩收回手臂,慢慢搔了搔脑袋,冒出几只昏昏的蚊,终于不再坚持舍血,低头致意后又往雪山方向而去。
    信妖松了一口气,幸好猩猩明理,也期待见到姑娘穿婚服,否则若真取了猩猩的血染布,即便再好看,布也染了腥气,哪里还能用?
    嗡嗡……
    微弱蚊鸣响在耳畔,他动作很快,挥掌拍了过去。
    啪。
    蚊子被拍死,印在白衣上,他嫌弃的拍了拍,蚊尸飘然落地,碎碎的横七竖八。提起衣角细看,发现竟留了浅浅的痕,他懊恼得不得了,盯着考虑该怎么去除。
    只是,愈是看得久,衣角上的印痕,看来愈像是……像是……像是……
    信妖看得更仔细,脑袋歪歪。
    这是个「口」字吗?
    他磨了磨衣裳,蚊尸留的痕就淡去。
    唉啊,肯定是他太忙,一时眼花了啦!
    信妖甩甩衣袖,快步离开四方街广场,惦记着要去告诉山麓上的茶花树,婚服的颜色选用花色,雷大马锅头的要用单瓣那色,姑娘的则是要用重瓣那色。
    在背后,蚊尸满地,陷入五彩花石里,碎尸拼成大大小小的无数「口」字,全都噤声无言。
    那些散布在人与非人的发鬓边、衣裳里、被褥上,曾有过蚊踪的地方,「口」字都无踪,却不是消失。
    它们静静等待。
    等待开口的那日到临。
    到时,它们会说。
    说出那句至关重要的话。
    柒 圆梦
    封印碎散。
    比沙更细碎的粉末堆积,从无逐渐到有,起初只有轮廓,还看不分明,随着封印碎裂更多,积累速度变快,眼耳鼻舌身意觉醒,颜色、声音、气味、触觉都鲜明起来。
    花的颜色,深的浅的奼紫嫣红开遍,瑰丽缤纷过后,只剩桂花浅嫩的暖黄。
    花的香气,浓的淡的芬芳馥郁袭人,暗香浮动飘散,最清晰的是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
    颜色与香气渗入梦中,化为影像浮现,从模糊难辨,逐渐愈来愈是清晰。
    雷刚在梦里醒来。
    记忆突破生死屏障,昔日历历在目。
    那日那时,深深刻进神魂的最难忘景象。
    穿着淡淡暖黄色无绣绸衣的窈窕身影,嬝嬝婷婷从山下走来,树林浓密高壮,娇小身影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隐在深深绿荫里,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才察觉自己在注意她。
    他是苍狼,声名远播的大妖,来到这座雪山多年,只有妖斧陪伴。
    经历过太多战役,即使隐蔽在此处多年,寒风冷雪洗淡血腥气味,但与生俱来的戾气难消,力量又强大得无法隐藏,虽然从不曾在砚城挑起事端,却总招来忌惮,甚至莫名的敌视,没有人敢靠近。
    唯独她,娇小柔弱,眉目如画,一步步走来。
    终于,她走出杉树林,纤足踏上雪地,行走得更慢,足印在雪上小巧可爱,桂花的淡雅香气,化去冷雪凛冽,雪山间飘起暖甜花香。
    步履来到他面前才停下,粉嫩双颊有些微红,气息略喘,未语先笑。
    那笑,让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
    「你好。」
    她说道,声音清脆,清澄如水的双眸直视。
    他很久没说话了。
    但,她特意前来,语气友善而诚恳,他无法漠视,于是点头致意。
    红唇弯弯,笑得更美。
    「我是这任砚城的主人。」
    长睫轻眨,语声柔柔。
    「今天,是我接任的第一天。虽然慢了许久,但是,我代表砚城欢迎你的到来。」
    他微微侧头,难得感到讶异。
    前任的砚城主人,对他的存在冷淡甚至是厌恶,又没有能力驱赶他,只能勉强忍受他的存在。而她,在接任的首日,就亲自来到雪山山麓上释出毫无保留的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