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女
一輪彎月高挂空中。
夜色下, 桦國西北部名為誠安聯合基地的軍械庫外,一小隊人蟄伏暗處,等待時機。
十分鐘後是交班的時間點, 他們一行十八人裝備齊全,屏息凝神, 有且只有一名隊員略顯反感地開口:“隊長,确定要洗劫誠安軍械庫嗎?”
“這是命令。” 得到的答案沉如鐵。
自官方基地落敗、被迫轉變為周邊民間基地共同監管的聯合性質後, 傳聞中的軍械庫,便成了衆人眼中半開放式寶藏。戰争時期最缺糧草武器, 價值千金,因此數月來全國各處軍械庫遭偷盜的事例層出不窮。
盡管外界流傳武裝部隊監守自盜的說法,可倒計時至今, 他們作為特殊兵種遭受的猜忌實在太多诋毀也多, 并沒有當真。直到今天下午接到通知, 親眼目睹任務內容, 方知原來一切并非空穴來風。
“我們會成為恥辱。” 有人道:“武裝部隊的意義是為人民國家而戰鬥,不是做賊。”
聲音極低,猶如一顆石子擲入深潭, 咕咚咕咚泛起回應。月色下,十七套相同的裝束, 堅毅的眉眼, 每張臉上皆蕩起不同的漣漪。
“夠了!” 隊長訓斥, “想想違背誓言的下場, 你們以為還有其他選擇嗎?”
摒棄情感, 放下準則, 武裝部隊唯一的鐵律是服從。哪怕盲目。不論是誰,要做什麽, 他們從無過問的權力,僅負責執行。
話雖如此,伴随官方倒臺,身為從屬力量的武裝部隊逐漸淪為一支處境尴尬的力量。沒有人能真正掌控他們,故人人都愛使用他們。建造城牆、維護治安,上陣殺敵乃至替高貴的異能者端茶倒水,他們無處不在,無所不為,仿佛一群天生廉價且低等的工蜂,以最忠誠的态度換取最微薄的尊嚴。時日一長,越來越多人選擇退出部隊,自成組織或更改姓名容貌,以全新的身份生活。
代價是幾乎不被所有基地接納,沒有居住和兌換物資的權利。
異能者尚有拉攏的價值,任何非異能者一旦核實為主動退隊的武裝成員僞裝者,曾隸屬的基地有權回收處置。就像有人找回一條背叛的狗,任意責罰,甚至處死。
如此嚴苛的政策沒能攔住所有人,反而引起極少數武裝成員及上位者的反感,從而産生分歧。
時至今日,除開谷舟基地,另有前國防部長杜衡杜部長的旁系部隊,——即如今聽令于對話者的不死軍團,對外稱願意接受任意一名自退隊的武裝部隊成員加入,無論是否擁有異能,無償提供庇護。
單從這個層面說,他們并非毫無選擇,至多有可能中圈套而已。
“我們該放棄這次任務,轉投不死軍團。” 又一人提出方案,理論上可行。
軍械庫幾乎是民衆與他們最後的倚仗,一旦落入那群人手中,是否用于戰鬥尚未可知。但那之後,大型軍械被壟斷,聯合基地喪失最後的震懾力,非異能者生存率必無限下降,武裝部隊也将因失去優勢而被徹底利用抛棄。
難道非叛逃不可麽?帶隊者躊躇不決,餘光中驟然冒出一道影子。
單手握拳,腕向內,豎起大拇指,意味着禁聲戒備。對方卻好似早知他們的存在,徑直走來。
“停下!否則将進行射擊。”
今夜行動絕對機密,發覺來人當真停下步伐,隊長神色愈發緊繃:“你是誰?”
仿佛回應,一陣風輕巧地帶走雲,一點兒微光斜傾,照清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紀堯青?!”
聲名狼藉的背叛者意外現身,使人詫然。
身型,樣貌,聽聞這家夥在上次倒計時中雙眼盡毀,靠輔助系異能者逃過一死。脫口而出姓名後,隊長以最快的速度審視,确認身份無誤,周邊沒有更多埋伏,發出第二道質疑:“你怎麽在這,目的是什麽?”
“和你們一樣。”
紀堯青眉目沉郁,神色沒有絲毫波動, “扳倒官方不夠,所以竊取兵器,高價販賣,換來自己勢力的擴張和強盛。被那些人利用,你們不是第一也不可能是最後一批。相比之下,我建立了一個團隊,全部由武裝部隊成員組成,規則照舊,唯一的變動是由少數人組成決策組,其餘人可以提出意見或自願參與行動。”
新組織,新結構。聽出招攬的潛臺詞,隊長沉吟:“我只有一個問題,你們的敵人是誰?”
“所有惡意損害國家利益或踐踏人權者。”
“……”
國家。自這片土地分崩離析後,就很少有人再用這個詞了。
冷銳的視線如彈一般射向前方,與之對視片刻後,所有人都放下槍。
***
次日,祁越陷入假死。
林秋葵後半夜沒睡好,半夢半醒間好像聽到有人喊媽媽,聲音輕,但很近,仿佛貼在耳邊。第二天問葉麗娜她們都說沒聽到,連軍團裏最敏銳的感知系異能者、夜間巡邏人員也說沒異常,想來只是一場夢。
臨行前,童佳托人傳來消息,聲稱已經知道廢城發生的一切,大約再過兩天能返回華港,語氣挺客氣地邀請她們多留幾天,好針對夜行鬼、萬口怪的事談談,順便交流一下心得。
林秋葵拒絕了。沒必要。
女主也好女配也好,她們之間恩怨太多太複雜,碰了面保不準要問起研究院的事,不如躲了清淨。
上午九點,挑比較暖和的時間出發,前往易康可選擇的路線不多。天上類龍異種時睡時醒,占一大片領域不允許人類通過。水路不提,鑒于全隊最大戰鬥力昏迷中,她們最終走了一條相對繞遠卻安全的路。
預計十來天行程,前頭波瀾不驚,沒出什麽亂子。到第七天,不知怎的感知和包嘉樂的精神探測異能雙雙失效,竟不知不覺進入異種的領地。
雙方狹路相逢時,沼澤舞女正在……種地。
與名頭大相庭徑,它既不年輕也不美豔妖嬈,反而行動遲緩,白發蒼蒼,非常随意地用繩子綁成一團。
體型矮小臃腫,光腳站在泥巴巴地裏,雙手生疏握着鋤頭,皮膚外包裹一層糖漿似的蜂蜜色,挂滿鑽石鏈條,随動作一下一下飛起又落下,晃得人眼瞎。
“你就是對話者?”
臉也是金子做的,雙眼鑲嵌寶石,波光流轉,具有怪異的奢麗美感。
活像一個吹鼓的氣球,它甩下種子靈活過來,圍着林秋葵上看下看左右轉着圈看,臉上冒出近似郁悶的表情,簡直失望。
啧吧一聲,直接扭頭——物理意義上的脖子連頭扭過一百八十度看唐妮妮:“你喜歡我身上的東西,對不對?有眼光的家夥。”
聲音倒像小女孩。
林秋葵遠不如想象中的特別。對沼澤舞女而言,葉麗娜圓滑,葉依娜淺薄,年紀大的太老套,讨厭小孩,唐妮妮根本不具備對話的條件。
看了一圈提不起興致,又不能輕易放他們走。開玩笑,随便放食物自由進出自己的領地,傳出去豈不是很丢面子?它抱着胳膊,小老太太似的來回走了半天,想到一個好主意,要他們分別說一下自己以前的生活。
“你先說。” 它選夏冬深,夏冬深答:“倒計時前,我在監獄裏服役,使用縫紉機。”
無聊。
葉依娜:“應該要準備高考。”
無聊。
包嘉樂:“我每天都可以去幼兒園哦!幼兒園很好玩的,有滑滑梯、橡皮泥、積木,欣欣老師會做特別多游戲,還給我們上手工和美術課。對了對了,我最喜歡幼兒園的炸雞腿!還有小熊餅幹!香蕉牛奶!”
聽着都無聊!人類怎麽可以如此無趣!
沼澤舞女氣沖沖提出新要求:它要嘗嘗人類的食物。
“具體是哪種呢?”
“全部都要!”
“有很多哦。”
“說了都要就是都要!”
論桦國美食,那可海了去了。蒸煮煎炒烤炸鹵,飯面包餃粉,八大菜系、地方特産……葉麗娜花整整兩天備好一長桌大全席,能做的會做的通通端上桌,這才叫異種頗為滿意地連打出三個大飽嗝兒。
“打八分,缺點是不能提供能量。” 它邊吃邊嫌棄。
你問什麽是能量?生存、狩獵、維系種族共同體,每時每刻都要消耗大量能量。
那麽什麽東西可以提供能量呢?包嘉樂以最純真的眼神求問,迎來最黑暗的童話:“當然是吃人。”
撕開吃剝皮吃,生吃,挖着吃蘸着吃,怎麽吃都行。
故意把進食過程描述得萬分詳細,見人類小孩吓得往年長者身後躲,頭發絲都不敢露出來。沼澤舞女得逞的笑,十分輕慢地點評道:“你們的食物的确不錯,生活沒意思,因為都太輕松了嘛。”
“數學很難的。” 包嘉樂小小聲反駁。
“聽說現在的年輕人喜歡管自己叫社畜。”
“職場關系,人情往來,都是很複雜的學問呢。” 葉麗娜沉吟。
“這算什麽?”異種不以為然,“你們在無邊無際的混沌中流浪過麽?一萬年,一萬萬年。能量,資源,什麽都沒有,必須相互吞噬以延續種族的生存。按照你們人類的邏輯,我們自己吃自己。”
“自意識誕生以來,我們曾去往無數宇宙,無數星球,從未見到如此受眷顧的種族。物資富饒,缺乏天敵,你們已經夠輕松了,卻總愛叫嚣疲憊,難怪連你們自己都說人類不懂得滿足。”人類老太模樣的異種說着,爬上嫉恨與憎惡交混的陰冷神情。
“為什麽是我們?”
令人措手不及的話語好比六月冰雹,發言者林秋葵坐在桌角,單手托腮,一副随意淡定的做派。其他人頭皮一炸。
“什麽?”
“為什麽選擇這顆星球?”
周遭頓然寂靜,一時連呼吸聲都無。
異種毫無察覺:“是你們叫我們來的。
“什麽意思?”
人類還想追問,它似乎警覺心起,宣布用餐結束,所有人立即回帳篷,一個都不準出來,不準偷跑,否則全部殺光。
夜幕降臨,帳篷內,祁越靜靜躺着,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微涼的身體好似一塊凍石,硬而僵,林秋葵蜷身抱着,依然沒有睡好。
媽媽。媽媽。灰暗之中,單調重複的字眼宛若荊棘,絆住腿,纏住手,借鮮血的潤滑緊貼皮膚游走,尖刺往她的喉嚨裏湧動。
媽媽。找媽媽。忽遠忽近的呢喃伴随低低的啜泣,音色稚嫩,語調格外陰沉。
你是誰?她問,沒有得到回複。
眼前景象搖晃,連同那兩道迫切的呼叫也變得尖利,逐漸演變成驚悚的尖叫:媽媽——媽媽——好——媽——媽!
這到底是什麽夢?林秋葵猛一驚醒,只見小貓睡在頸窩。
“是你嗎?” 覺醒了精神異能之類的?
“喵~” 小貓眼都不睜,伸舌頭舔舔臉頰,又舔舔毛,尾巴尖卷成一個小圈,往人身邊擠了擠,再度縮成團睡着。
“看來不是。”
連續兩天的夢到底意味着什麽?她找不着頭緒,只能先放下不提。
說好做一頓飯就能離開,但當林秋葵洗漱完提起這件事,沼澤舞女登時翻臉。
“你們是看不起我嗎?看我這個樣子以為很好打是嗎?愚蠢的家夥們!知不知道我比卡修羅奧強一百倍?一小時就能解決你們全部,卻允許你們在我的領地裏駐紮,這就是你們的回禮嗎?!想讓我大開殺戒嗎?!!”
張牙舞爪、暴跳如雷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開玩笑,看樣子會來真的。
加上相關情報顯示,沼澤舞女性情古怪,難以捉摸,好在殺心并不重,少有殘殺人類的紀錄。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異能者們都說,像哄老小孩一樣順着她就行……
林秋葵與葉麗娜眼神對視,意見相同。
戀愛,種植,工資,銀行,計算,服裝……沼澤舞女對人類許多事感興趣,經常抛出一些不着邊際的問題,非要問個水落石出。
林秋葵她們能做的便是耐心,耐心,再耐心,盡可能解答它每一次困惑,就這樣過了七天,對方終于松口,願意放他們離開。
“喂,對話者,洛厄斯讓我告訴你,那個怪胎已經開始獵殺人類了。”
臨行前,沼澤舞女替同胞傳話,面上滿是厭煩:“卡修羅奧那個低劣的失敗品!都怪祂,連洛厄斯祂都變得異常了,居然學人類養育兒童,關鍵還是一個由人類制造的混種怪胎!真可笑!不過,你們人類會怎樣面對自己打開的潘多拉魔盒呢?我很好奇。”
“——拭目以待。”
從人類記憶裏搜刮出最恰當的成語,它轉身舉起鋤頭,嘴裏哼起歡快的歌。
魔盒嗎?走出森林,林秋葵幾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不知第多少次幻聽。
“媽媽……”
“媽媽……”
貓乍然炸毛!身體曲成弓形,發出嗚嗚低鳴。
擡眼望去,衆人都擺防備姿态,甚至已經拿起武器。
難道這一次……
“七點鐘方向,兩只b級異種。”
眉心已然皺出兩道紅痕,感知系異能者話落即改,“不對,是堕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