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黑暗之魂无名者的故事 > 黑暗之魂无名者的故事 第五章 第七节某年.某季百年之梦
    那是个好天气,已经好久没有出现像这样舒适的日子了,尽管太阳依旧不见踪影,但灰空中仍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在云间摆荡。
    距离索尔隆德的末日火劫已过了几十年,历经如此漫长的光阴后,那天是我首次感觉到如释重负,脑海中的记忆以消容无形,仅剩一丝轮廓得以检索过往的历史。仅管想起当年……当年的哀痛,那份情感我仍记忆犹新,其怒火足以融岩……欲再次让人间都化为火海。可惜我没这么作。后来西陆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讨厌的琐事,不过也都过去了。一切,一切的历史终究会化为尘埃,徒留感觉却无从理解起缘由……也许在不久,就连感觉也会消失殆尽。
    ……消失……不,我不能忘记他们……但……他们是谁?
    ……在今天这样的好天气里,我加紧脚步沿着荒废的伯尼斯旧路往北前进,走向许久、许久以前我曾经过的某条路。跨越冻结的树林与活尸盘据的山谷,挥之不去的长冬之雾淹没了伯尼斯之北,世界让死亡所占据,看似命不久矣,不过此时的路上还能看见些杂草青苔,所以感觉起来倒也没那么糟,顶多就是单调了点。
    沿途留有几个驿站的残骸,仅仅是基柱与几乎无法看出原样的土砖墙垒,然而我知道那里就是百年前的小驿站,曾有人居住、亦提供买卖与休憩,只是今日屋棚让枯树取代,木料腐朽成土,人类的足迹亦不复存在。每当我经过一个站点、看见一点形似遗迹的物件时,我就会试着回想当年莱特对我说了什么话,想着他言语中的欢笑与悲苦到底来自何方,在运尸车外,他又怎么跟我解释路上的状况……但百年前的事情已经朦朦胧胧地糊成了一团,就连他的样貌也几乎要消失无踪。
    不过我仍努力地想,一边走、一边想,期望自己在回到原点前能找到更多失去的美好时光。
    攀上高原、渡过冷溪,脚不断地走,时间应该也要飞逝,但此时此刻,北境只剩一片灰茫,不知日夜时辰。
    那段路就与如同以往的每一段路,是个孤单的小径,没有人记得我、我记得的人也几乎不在了--除了胡狼,那家伙竟然还活蹦乱跳的,真佩服他还能撑着自己的王国这么久……也许那家伙天生就是个国王。算了,那种家伙还是赶快忘掉吧,这可是我的孤旅,记得这样的人真有够煞风景的。
    路断、山崩,昔往马车滚过的泥路让死树阻拦,野林中满布野兽魔物……所有的迹象都在阻止我返回过往,但仔细想想,也没有任何东西要劝我离开。得了吧,谁想劝你去哪呢?无名,你早就没得选择了。
    走吧、走吧,继续前进吧……
    ---
    野径地通往山脉,山路破碎难行,但还能看得出路的方向。此时山雾正浓,几乎无法辨别路况,因此我的前进速度慢了许多,尤其当我走近山崖时更是如此,那边的路又窄又小、且柔肠寸断,老实说我正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因为过去它曾是如此宽阔无碍--突然间,路宽了,好像许久以前的那条大路一样宽敞,我还能听见铁链声在雾边徘徊,莱特的话语言犹在耳……不过,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声音?低沉的?轻柔的?高昂的?还是……
    诸多疑惑未解,但大桥已至。
    石桥完好如初,不受雪雨侵扰,过了桥后,我便能看见不死院城的大门浮现,不过门已坍毁,如同这座城一样摇摇欲坠。我不期望自己能找到最初的牢房,只要有个一个空旷的小地方能歇着就行了,是不是当初的地方反倒不是重点。可是越深入城院,渴望回到原点的念头就越深,看着天上曾经伟大的穹顶柱墙罗列于眼前,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宛如鬼魅……我开始不自觉地恐慌,觉得这种庞大具有威胁性,待久了就会让人粉身碎骨--外头,那些地方果然永远比不是我的小窝,待了九十年的小空间怎么样都比城中的任何一个角落要适当。
    随后,在那晃了几遭、打转了好一阵子,听闻不死人的呻吟也逐渐增加,我就明白这条路是对的。可是走走停停,我不时在寻找可以坐下的地方,一个裸露的柱基、残墙、或碎石堆,然后拉拉衣领,把身子埋入毛皮披风中……一旦知道接下来、以及未来的永恒结局,我总觉得欲振乏力;这里也残破的令人怠惰,好像什么事都不用急,反正都已经是这副德性了。唉……反正都已经这副德性了,回不回的去那间牢房还有意义吗?肯定有,不过我现在……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
    (--呼轰!--!)
    剎那,强风袭来,顿时迷雾消散,不死院因此揭开了它的真面目。看看这,到处都是残砖败瓦,木头朽矣、徒留砖壁……此时我也惊觉,自己身后的建筑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它就像罗德兰的建物一样有着不可言语的威严,只是尖塔毁了、拱肋粉碎,如今它只是到半点残迹,原形近乎溃散。
    迷雾退去,但天空依旧苍白污浊,不知多久以前的好天气走了,留在此地的只有雨雪与昏光;这里永远不会有晴天,阴影、湿气与寒风统治一切,永不离去。
    "这就是你要的?"
    再明确不过了。
    "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回家,我在寻找回家的路……如果一个住上九十年的地方还不算家,这世上哪还有归处呢?
    "你该明白,这只是在浪费时间。"
    你才浪费时间……闭嘴吧。
    虽然今天的不死之城只有阴日,但在多久以前,它也曾是个能让人居住的地方?那段历史……
    ……据说,不死院与院城是人类离开罗德兰后的第一个移民地,辉煌不凡的理想乡,当时的不死城院肯定就太阳露脸的日子……但罗德兰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移居地面?最初我还以为是先民祖先们发挥了大无畏的冒险精神,不过事实总是令人诧异。
    我为什么要去寻找这段历史?不,不会什么,单纯只是想知道……知道一些关于家乡的事情。传闻中,当初移民的原因是因为犯罪者太多,那些人的存在玷污了神土的荣光,于是决策者就让那些犯罪者沿着虹桥坠入凡间,并且永远不得再与罗德兰有所接触。
    那是第一次放逐,离开神的庇佑后,犯罪者们不得不在未知的人世中流浪,受饥寒疫病之苦……但历经漫长的岁月后,那些身负罪恶却心怀信仰的人们却仍旧成功建立了尘世中的第一座国,并在领导者的应许下延续了神火的光芒。索尔隆德的秘典写道,罪人们的领导者是后来的不敬者、战神葛温朗斯,不过当时葛温朗斯仍是葛温王的爱子,并受众人所信仰与爱戴……只是,这样尊贵的神祇为何自愿带领着犯罪者们前去人间开疆辟土?没有人敢下评论,只说那是神的怜悯,对放逐者的慈爱。
    传说在出发之时,祂于虹桥上头掷出了一道雷电,从此人间不再让深渊之影覆盖,太阳与月亮的光辉得以洒落大地,而雷电的落点就成了不死城的建址,得阳光蒙福--不过当城邦接近完成前,第二批移民也来了。只是与第一批移民者不同,第二批移民者都是群无罪的贵人,过来的目的之旧是要接收罪奴们的辛劳成果,接着,贵人的领导者又说,他们奉洛伊德的圣令宣告那群罪人必须继续前进,直到西方尽头。
    那是第二次放逐,只是这次没了战神的陪伴,他们的处境变得更加艰困,纵使生命强韧也难度人间苦难……然而,葛温朗斯在离开前赐予了罪人们勇气与意志,此举使他们能拥有与苦难抗衡的能力,此外,祂又在即将完成的大礼堂之塔掷出了第二道雷电--战神说,雷电落下的地方就是罪人们的应许之地,只要抵达那,他们就不必再流浪,就算是洛伊德也无法改变这项预言……然而那道电光到底飞去哪了?远古传说没有续篇,不被推测、也不被提及,从此埋没于古文中,消失匿迹。
    后来,人们称这群行跨大陆的族群为弗雷米莫之民,被放逐的信仰者,我们的历史……只是一场不该被记载的错误。真可悲,可悲的弗雷米莫,战神给了你们希望,但希望已经随着战神的消失儿化为星点,永远无法触及。只是声音,最后连声音都不剩了。
    "你可以再建立一个弗雷米莫。"
    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再有一场悲剧,兄弟。
    "我不是你的兄弟,我只是你的幻想……我就是你自己。"
    我说是就是,你是莱特……我猜莱特说话就像你这样。
    "喜欢泼冷水?"
    呃……我不确定,你喜欢泼别人冷水吗?
    "我不确定。"
    别急,我们有得是时间慢慢想。
    不知道原本初始之城有多大?这个地方看起来曾经如此宏伟,实在不像是一群犯罪者能打造的成果。我沿着大城堡的遗骸缓缓绕行,跨过曾是屋舍的圈地、走过没有屋顶的阶梯,细碎的祈祷声与我同在……尽管屋舍倾塌、门户大开,但百年前的不死囚犯依旧留在随意改建的牢房里,就算不再受困也不愿出来,只顾着躲在角落反复着那些不具名的呢喃。
    一会儿后,城街走尽,霎时,绝崖窜入眼中。在无墙无街的那一端有个高坡,坡外就是遍野群山、千呎断崖,只要跨出一步……
    (喀啦……)
    沿着边缘而走,不久后我又回到了大礼堂边。我想自己没有那么好运,能一下子就找到自己最初的栖身之地……但才这么想着,突然间,我发现礼堂的后头似乎建物;仔细一瞧,它保持的不算良好,但还看见形状,那座建筑的外貌像是个礼堂,是个高约三层楼左右的朴实之物,然而与整座城的样貌格格不入。如果最初的移民有留下任何东西,我猜就是那座小礼堂了,搞不好葛温朗斯之雷就是从那发出去的也说不定……也许……我的起点就在那。它就是不死院,一定是的。
    那这这座礼堂--对,我知道!那是我……我曾被带进此地……啊,这不是礼堂,是不死人的监狱才对。
    "这地方不好,我不喜欢。"
    莱特,你不能老是这么闹脾气。
    "我不是莱特。"
    你是,我认为你是,你就必须是。
    "有意思,这代表我算是你的下仆之类的?"
    不!你是我的兄弟,莱特,你是我的兄长!
    "随便啦。"
    ……你说的对,随便了啦。
    "所以--你要去那?"
    对,我等会儿还打算那在边生个小火、暖暖身子,顺便热点清汤来喝!
    "你有带香料跟干粮?"
    没有,可是只要有水就够了……正巧,这里多的是水。
    "但你没有锅子。"
    我敢打赌院中一定留下了陶罐之类的容器,不然用手也行--毕竟我的手就是个火炉!哈!怎样,有趣吧?
    "嗯……还好,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我是个火焰恶魔?你--你这个死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关于我的一切!我是把末日之火,为了毁灭世界而诞生;我是熔岩野兽,踏足之地都将化为焦土;我是炼狱幽灵、万恶之源;我是火山!--我是!……我是……呜……我是……我是谁?
    "你是个不死人,无名的不死人。"
    ……说的好,莱特,我就知道你懂我!
    "因为我就是你。"
    别惹我生气。
    大礼堂的穹顶近乎全毁、墙壁崩塌,唯独扶壁与一列列柱子还屹立不摇。不知道这里上一次被使用是什么时候的事,那时又是怎样的情况……但我依稀记得自己曾被人拖过了某个阶梯,耳边还不时传来呼救声,还没死透的不死人在铁笼与石牢后头期盼奇迹降临;然而他们祈愿从来没有实现,筑起厚石牢的礼堂中只有伯尼斯骑士的啧啧声,他们偶尔交头接耳,讽刺地谈着唯有活人才能享受的事情,睡眠、食物、家庭、小道传闻……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了吗?活尸?骑士?我在石台上回首一望,此刻眼下的石牢徒留墙隔,主祭坛的火炬在风雪中腐烂,地面盖上了堆栈的藓苔残渣与坍塌物,原本的石砖成了今日的泥地。想当初我还可以感觉到石砖的硬度,然而万物风化粉碎,不见原形。
    "你根本没感觉到什么石砖。拜托,你怎么可能记得一百多年前的事?"
    我就是记得……对,我可以回想起,那个时候的冰雪从半垮的花窗窜入,明明是白天、温暖的光线洒在桌上,但却让人觉得恐惧……无比孤独。
    "不过是片面之词,徒有形式的感受……你是在对谁说这种话?"
    你,我在对你!天杀的莱特,你胆敢忽视我的话语?好大的胆子……我掏心掏肺地对你说出自己的一切,可是你这个兄弟是怎么当的?哼?该死的畜生!
    "疯子,这里没有别人,不死院留着的只有你自己。别掐着脖子,会疼的又不是我这个幻影。"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我们相处的难道还不够久吗?
    "让我算算,你活了……一百?两百?抱歉,你的脑子不太灵光,我没办法给你找出个答案。"
    去!瞎说……我的脑子清楚得很。
    “……咿呃……呃呃、呜呃--!……呼喝!……呼喝……喝……”……喘不过气……喝……呼喝……一定是犯高山症了。我得早点习惯这里的空气才行。
    ……大礼堂,大礼堂包围着小礼堂而建,只要凭着感觉移动,肯定就能找到方向……爬上基地、楼梯与碎石堆,最后穿过一道破口,剎那,我人已来到了小礼堂前半部的屋顶,它的高塔伫立在不远处,无顶的圣堂亦倾颓于远方。不知多久以前曾有个恶魔站在那……还有个、谁?我记得还有个人。是谁呢?兄弟,你知道是谁吗?
    为何你选择在这时候沉默?我知道了,你想把话留到洞下再说。不要紧,我们有好长的时间能相处,再一个九十年、一百年、或一千年,你就跟我。
    --啊、到了,总算到了。我们下头见,莱特。
    (……砰咚!)
    ---
    (……滴答……滴答……)
    我的小窝有位新房客。我问他是谁,那个人则回答我,他名叫弗蓝。
    弗蓝住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长到无法尽数的地步,虽然天上的小洞能看见日月流转,但时间宛如幻影,比滴落的水滴还不真实。我明白这种感觉,我想莱特有一天也会懂的……当自己的世界只剩下一个长宽不足两身的空间时,意识也因此变得狭窄,浑沌的无法言语、同时却清晰地能知晓一切……进入眼帘的只有砖石与铁闸、接触皮肤的只有冰水与寒气,开口是一阵不变的烟雾、移动是一道枯燥的声响,在这种地方,没有人会去相信天上的光芒就是时间的痕迹,在牢房里根本留不下痕迹。
    牢门是开的;牢门总是是开的,其展开的状态令人恐惧。我想不起最初到底是谁开了锁,虽然只是个普通的铁闸门,但却有股力量令我不得动弹。那股力量是恐惧……对稳定的依赖与对变化的抵抗。不知不觉间,我开始憎恨起了开锁的人,那道门让我烦躁、令此地的安定充满裂缝--它让我的世界变的不完美,我们随时都有被入侵的可能……那股与宇宙连接的威胁感让我忧虑至极。眼前拱洞是个深渊、洞后敞开的铁闸是虚无的入口……
    ……什么,是你打开的?你……你!弗蓝,我要杀了你!吓!去死吧!
    "别白费力气啦……他早就已经死了。"
    还没,还早得很,莱特,我要他化为灰烬!
    "你何必这么对待自己的尸体?"
    我、我的尸体?
    "看看他,那身风干的尸首有多么眼熟,瞧瞧他的脸型、听听他口中的呢喃……那东西就是你。"
    ……我……我的尸体?……我……已经死了吗?……但这双手……这道火焰……
    "只是个假像。你是不死人,记得吗?你看过多少不死人在死后是留有躯体的?你们只是股意志,贪恋欲望的活幽灵。"
    ……这就是事实吗?事实……哈……哈哈哈……这是事实……事实,我懂了……但是!但是……既然我死了,为什么还是没能见你一面?求求你,莱特,请让我看见你吧……不要躲在那,别用声音戏弄我……
    "我不是莱特,我是弗蓝。我是你。"
    不可能,如果你就是我,那我又是谁!
    "你就是你呀,火焰恶魔陛下。"
    --滚开、滚开!离开我的世界!不要愚弄我!……不要……不要伤害我……
    "敞开心胸、接受现实,弗蓝,事情一点都不复杂--"
    我没有现实!……我就在这,我是不死院的无名不死人!
    "张开你的灵魂之眼,弗蓝,让人性之光引导未来、让黑暗去发觉你的渴望……想想看,死了、活了,这些又有什么差别?人类存在就是股意志,而你现在就是意志的实体,追求着肉体所无法跨越的可能性。黑暗者,你虽是死去,然而只是肉体之死,灵魂却存续于世间……仅管只是暂时的,但可是只要为了一点可能性,哪怕是收割千万生灵你们也在所不惜。不死人,你是黑暗灵魂,然而黑暗不是你的终极目标,它只是延续的手段……来吧,说出来吧,疯狂的弗蓝,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已经没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了……
    "可是你还在这,你的意志说了:弗蓝,你不能归于黑暗,因为你还有未完成的事情。"
    ……我还有什么没完成的事情?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让我消失、让我从痛苦中解脱!
    "你的选择。是时候了,弗蓝。"
    选择?
    "很抱歉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兄弟……嘿,还记得那次替公爵夫人守灵后的报酬吗?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这么被你扔了,真要命……我说啊,这次你就把它带着吧。死者的庇佑可是很珍贵的,它能让战士看清血腥中的宁静、让灵魂在怒火中维持理智,我们的战斗虽如风暴狂野,但空是有力量是无法认清现实……认清自己身在何方,虽然我们是疯狂的士兵,但不代表我们要连意识都沉沦在毫无价值的妄为之行中。来吧,该起床了,兄弟,把未完成的事情给完结吧。"
    ……我就知道,你总是在愚弄我,莱特……
    "我只是你的幻影,你的理智。"
    我认得你的声音……破碎、低沉、充满戏谑……我知道是你!我就知道!
    "再见了,弟弟。"
    别走,别让我孤单一人!大哥!
    莱特--!
    ---
    --!
    ……自幻梦中清醒后,我看见一具焦尸与我同在。不管它是不是弗蓝,实际上也无关紧要了。
    真是个长梦,睡了百年余、也梦见了百年光阴,原来打从身负诅咒的剎那我就已陷入长眠,等着哪天醒来……才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任何得失。一无所有即是一无所有,死亡、失去、万般皆空;无生老病死、无喜怒哀乐,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皆成虚无,不死者从来就没有拥有过,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既然没有,又怎么会因它们感到缺失?
    但说来可笑,梦中没有的东西,一醒来却又找到了。此时此刻,握在我手中的护身符已经没了绳结、黄铜之躯已染上绿迹--那件饰品才是真正属于我的事物,一个随我一同埋葬于此的陪葬品。
    为什么我不早点注意到呢?我的家乡不在于一个地点或一个人类,家乡只是存在于脑海中的回忆,如今连系回忆、梦境与现实之物存在于此,只要握着它,我便不需要任何居所……不死人,你的命运不是停留、也不是流浪,你要做的就是面对自己未完成的事……现在,让我们完成它吧。
    ---
    离最初不死院之行已相隔几十年,地窖依旧完好无缺,但曾困于牢笼里的不死人如今成了廊道上的彷徨活尸,手拿火炬却不知要照亮何物、双脚踏足地面却未曾前进。前进没多久,突然,廊旁的光芒吸引了我的目光,转头一看,此时铁窗外的空堂天顶破了个大洞,洞外的日光照亮了窗下厅堂的狼狈不堪,柱垮、墙摊、穹拱不成原样,在那几楼深的宽大空堂中还瘫倒着一具硕大的恶魔尸骸,当下日光照亮了尸骸与它身旁的黑骑士,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剎那凝结为永恒。
    但朝我迎面走来的黑骑士不一样,他还有未完的任务。
    “朋友,这就是你留的原因吗?”我问。
    黑骑士停在几十呎外不作声势,不久后,低垂的大剑横空一挥,骑士下了战帖,它的盾与剑等候多年,此时不知是正为谁闪耀。
    “很好,”我举拳以待,“来吧,让我们正式开始。”
    语过半饷,黑骑士架盾前进,步伐谨慎沉稳。黑骑士们独特的步伐令人印象深刻,那些战士生来就是为了对抗庞然大物,强韧的躯干、刚猛的力道,其身影似巨人般令人退却,多年前的我就算手持武器也难掩犹豫之意;可是我很喜欢与黑骑士们战斗,我感觉到……信念,每一道破空声都是他们以死亡为前提换来的力量。黑骑士与银骑士都是如此,有股足以斩断一切迷网的信念将他们带往战场,相形之下,我不过只是个贪生怕死的鼠辈。
    可是我不能再当自己为鼠辈……为了那个纠葛百年的梦境终点,我必须战斗。
    第一击,右上至左下。他的大剑扫过我的胸口,但攻击落空后又向前猛进;靴甲一踏悍地、侧身依盾横靠--剎那,骑士的盾击敲的我肘臂发麻。我的双腿踏实地面,架势未崩,但人因攻击而退了几吋。黑骑士想凭体型优势制我于下风,他的身型高大、攻击范围宽广,在这处走廊中我虽闪的过剑锋却难以回避盾面。那么,接下来的他将采取的行动是……
    突刺。
    (--咻!)
    剑尖直冲眉间,在几吋之处、一吋、不足一吋,宛如飞箭入眼--但我趁势以掌背将剑身架开,并试图回击,用最迅速的办法卸下他的武器……
    (--锵铛!)
    成功了。
    第一波战斗起了变化,在黑骑士的武器被我打飞的当下,我俩瞬间退开,一心思索下个可用的策略。
    也许我能立即结束这场小冲突……但与黑骑士的战斗令我沉静,令我回想起许久以前也曾追求过武艺的自己到底又做了哪些努力。只是战场需要的是战略而非武艺,一人之躯纵使能百人,但单凭个人武力也无法在正面冲突中造成决定性的影响……只是,就算如此,我仍日夜想着如何让自己成为以一抵百的传奇人物,那股超越与荣耀感绝非一场胜战所能比拟的。只是时间久了,我也逐渐发现力量的意义不仅局限于拳脚刀械,策略、智谋、技术……甚至只是单纯的意志,那些都是足以与武艺媲美的强大力量。
    可是,我仍要说,纯粹的武力才是证明一个战士存在的可能性。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证明自已有存活的价值。
    我渴望战斗!
    ……而我的战斗不需要一个煞风景的王牌……来场肉搏战,如何?
    --哈、他丢下了盾牌。我们可真是心意相通!
    好,来吧!让我看看你的盔甲有多坚固!
    (碰咚!碰咚!)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永远这样打下去。一拳一拳,冲击灌入躯体、悍其意识,铁甲的铿锵鸣声传入耳朵,我听见的不是空壳、而是实实在在撞击声,同时间,打在我身上的拳头亦传来了闷响,响声随筋骨扩散,狂喜、躁怒,纯粹的意志牵引着我的意念。我们绽破的嘴角与牙龈渗出鲜血,舌尖的咸涩令人发笑;我闻到了铁锈味,发麻发热的鼻梁与山根让脑袋混乱,但看着彼此逐渐动摇的步盘,我与他的战斗因此走入白热。
    那只是力量上的抗衡,一来一往地削弱对方的体力与意志。
    (咚!咚咚!咚!)
    削弱--直到……有人愿意去死。
    (咚!咚!咚!)
    我不想寻求胜利的机会,毕竟胜利只是瞬间的事……但事情总是会完结的。
    (碰锵!)
    一道钩拳打下了他的头盔,黑骑士毫无防备的头颅露在外头……我看见他的眼睛,神情任恐惧、喜悦与愤怒纠缠,但黑骑士和我一样享受这场战斗,他的笑容……在勋黑的脸庞上有如狂徒的表情。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哈哈哈!这就对了!真是--太棒了,我的伙伴!
    哈哈哈哈--!
    (碰!碰!碰!……)
    “喝吼吼吼--!”。我们咆哮着,随后扭打成一团,任凭兽性支配,成为鲜血的奴隶。
    ……不,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甘愿成为野兽!
    攻击、攻击、攻击、攻击--毁灭他!
    (碰隆!)
    ……
    ……呼喝……呼喝……呼喝……结束了,一场美妙的战斗就这么结束了,真遗憾。“……很高兴……你愿意陪我打一场,朋友。”
    黑骑士的头已不成原样,血贱四方。但不一会儿后,他的躯体与血肉化为灰烬,就如同他的伙伴一样消失在世上……然而这位黑骑士留下了他的盔甲,那套残破不堪、满是坑洞的黑盔甲。我猜我得到了他的认可……我是为了完成命运而来的不死人,没有懊悔、没有彷徨,我和你们站在同一在线……那么……就让我继承这套装备吧。
    ---
    这才是真正的终点。我感觉到了,火焰、鲜血,不可抑制的动力催促我去完成一些事情。
    --突然间,当双脚跨入后院前,我感觉到有道视线追了上来,一回头,我看见二楼露台上隐约有个人影,看的越久、影子就越清晰,而那一位身穿老骑士装扮的人物同时也正望着我,怀疑着我的存在。他站在那沉默不语,看似活尸、却有带有些许生气……后来,骑士将眼神放至远方,似乎正看着我身后的门扉、或更后面的后院大门--剎那,他消失了,宛如烟雾散去。
    ……他是个幽灵?……他是……是他?对,没错,肯定就是那位骑士了,给了我命运的人物。给了我一场美梦的罪魁祸首。直到今天,他仍盼望着能完成使命吗?
    “我叫无名,弗雷米莫的无名。”我对着二楼大喊,但我的呼喊却没有换来任何回应。骑士,我知道,你是我的征兆,这一路上我总是期盼有事物催促着我离开命运,但实际上,命运总是不断地提醒我去完成它。看见你,我更加明白……更加理解,我必须接受它,亲手完成它。
    跨入后院、绕过院中坍塌的破洞,此时,那道大门敞开于眼前,门后的山坡依旧萧瑟,残雪、低草、与风化的遗迹围绕着低陷的台阶,这条路彷佛直通天际,尽管天空永远是灰色的,但抬起头来,纵使明白乐园不存在,但这道开端之行却依旧充满错误的期待,期待着踏足高峰时将会看见乌云消散、一道虹桥从天边落下。
    踩上散落的阶石,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护身符;跫音止于崖顶,我想象着自己必须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梦醒之后的第一次,我再度踏上了世界边缘,但与梦中不同,我们的边缘不是一片荒芜,相反地,它成了鸟儿的栖息地,那座巨大的鸟巢占领了一无所有的边陲,巢内的蛋壳碎片宣誓着此地乃为生命之地。
    ……此时,有阵振翅从远方而来,不久后,我便能看见那道漆黑的身影徘徊于山岭间。须臾,牠俯冲而下,张大了脚爪将我的身子攫起,随后便振翅疾行。
    没有嘈杂的噪音、也没有虚无与实有,回归之行彷佛早在万年前就已注定,我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特殊含义,仅仅是做了、追随了、前进了……唯独烈风于耳边徘徊,一阵一阵,急促又疯狂,比任何时间所听见的声音都要焦躁不安。
    也许是因为旅途即将告终……
    也许是因为……
    也许、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