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白城往事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李代桃僵
    因为时势动荡,再加上别有用心者妄图长生不老,这便埋下了祸根。而顾疏玲,一个弱女子,最终却不得不肩负下所有深仇大恨。她的谋划自然可以说是为了报仇,却也是上升到了一种道德层面的替天行道。虽然她同样也没有资格去决定他人的性命。
    而当事情败露,等待她的便只有死亡。当众枪决,这似乎已经足够人道了,不必被绑在行刑台上一刀刀的削肉剔骨。而这一次,她晓得,不会再有人来救她了。
    不管是她爱的还是爱她的,都被她的计划笼罩和打击,这十来年的辛苦盘算,她重重的伤了兄长的心。
    已经挑明了身份,天下人都已知道他们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可是她还是愿意唤他兄长。这已成习惯,很难改口了。
    是的,顾淮深应该不会来救她了,甚至很难原谅她了。就算放开以往所有,兴许也要数年之后了,而那时,顾疏玲坟上的梧桐也该有碗口粗细了。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男人的心思你别猜,顾淮深的心思就更别乱猜了。如他所言,行伍之人五大三粗,对待感情也是不够细腻和浪漫,但有一点儿,他们的脑回路通常与旁人不一样。
    就像这次吧,上一分钟还衣衫不整卧病在床一副伤透了心快要一命呜呼模样的顾少帅,下一分钟就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大大黑眼圈的眼瞪着,虽疲惫,黑曜石般的眼睛却闪露出墨一样的光彩来。
    恨不恨、原不原谅是一回事儿,可是阿玲的命却是另一回事儿。或许,阿玲的隐瞒和利用会是他心里一辈子的结,却也挡不住他对她那一腔孤勇的喜欢。
    把人从大牢里救出来这才是当务之急,像个被人甩了的弱女子一样躺在床上伤春悲秋无病呻吟,这不是他顾淮深的作风。
    上一次顾家的东山再起已经欠了张银莫大一个人情了,那还可以说是公事儿,而这次,他是要忤逆父帅、忤逆上级去救那个被定性为间谍的自己喜欢的姑娘,这纯属私情,没有理由去麻烦人家。那这便显得有些棘手了。
    顾疏玲身份特殊,人人都晓得她是间谍是汉奸,他若是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去劫法场,就算可以功成身退阿玲也走不出这白城,哪怕走出了,也是一辈子被通缉。所以,要想救人,还得从长计议。
    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个完美的法子,倒是烦躁得顾淮深揪下了一撮头发。张银笑他当局者迷,他反手把面前的茶杯扔了出去,恼道:“你旁观者清还跟我开什么玩笑,说你的法子啊。”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诶,张银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张银得意的笑笑,将茶杯放了回去,五指并拢当作羽扇装模作样的扇了几下,慢吞吞道:“都说了你是周瑜我是诸葛亮,你那点儿心思我怎么可能猜不到?”这实在是顾淮深就差把“救人”二字刻在脸上了,他又一直赖在人张银的办公室,张银想要装作视而不见都难。
    张银倒也没有故弄玄虚,直说:“顾疏玲已被判了枪决,非死不可。”看着对方气急败坏的表情,他又道,“你别急嘛,听我慢慢说。既然当年你们便可以使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今日为何不可以故计重施李代桃僵?”
    一语点醒梦中人,顾淮深明了:“我晓得了,多谢你了。”
    然后,顾淮深便开始了他的救人计划。顾疏玲被关在守卫森严的城西监狱的,里面关押的都是重犯,连他这个白城少帅都不可以随意进入。更何况顾大帅深知他对顾疏玲的心思,唯恐人被救走,更是加大了警力,尤其是顾疏玲所在的区域,独她一人,不到行刑之日便不准人靠近半步。看来这个横行了半辈子的军阀的确是想要置她于死地啊。
    顾淮深自然可以假借父帅军令先进入监狱,但是,也无法靠近顾疏玲所在的牢房。据说还有一个命令,任何想要劫狱之人都杀无赦。这明显是对顾淮深说的。
    可是,顾淮深怕什么?干!他带了六个亲兵,先进了城西监狱,然后打晕狱长拿了钥匙和地图直奔目的地而去。一路上尽量不下杀手,只用迷药啊之类的软手段弄晕狱卒。
    可是,这种地方哪能不见血呢?
    第一声枪响,在监狱里显得有点儿闷,然后第二声第三声,再然后便都止住了。地域狭小周转不开,这仗打起来没甚意思。更何况顾淮深的本意是来救阿玲的,可不是来炸监狱的,一个催泪瓦斯扔过去,该流泪的流泪该晕的也就晕了。
    有伤,但没有亡,顾淮深同六个亲兵一起用衣袖死捂着口鼻流着泪咳嗽着从灰尘里站出来,飞快的向顾疏玲所在的牢房跑去。连开好几道铁门,终是见着了那人,那个大骗子。
    顾疏玲披散着长发,白色的单衣,胸前一个大大的“囚”字,木偶般的坐在床边,腕子上扯着一副亮闪闪的手铐。
    听到动静,她别头来看,刚巧瞧见顾淮深的眸,几乎是下意识的去躲,然后低头当作一切只是幻觉一样。
    而顾淮深也已看到了她,招呼亲兵放风,而他自己则一一试了钥匙,终于,咚的一声打开了铁锁。锁链连同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钥匙一起被扔到一边,他人已大步跨进牢房,麻利的打开了顾疏玲腕子上的手铐。来不及说别的,就连那些情啊义啊爱啊恨啊都来不及重提,他便只能一心要带着她出去。
    如果错过了时间,他的李代桃僵的计划也就没用了,他必须在预测好的时间里带着阿玲出去,然后,在混乱之中偷梁换柱。到时候,得知消息的狱卒和守卫都会追击,而张银便会恰巧出现在此一枪打死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替死鬼,紧接着便会上演一出顾少帅护妹心切违法劫狱、张二少果断拔枪击毙逃犯的戏码。再然后,顾少帅会抱着被爆头而辨不清面孔的女人大呼阿玲,展示一下什么叫做教科书级别的哭戏……最后,劫狱的顾少帅自然会受到些小惩大诫,而本该次日枪决的囚犯也将早几个小时吃枪子儿。就是这样。
    所以,打开了手铐之后,顾淮深便牵了她的手:“快走。”
    然而,顾疏玲却不肯走,她一动不动坐在原位,推他:“我罪有应得,你走。”
    顾淮深简直想吐槽一下阿玲那莫名其妙来的责任心和悲悯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磨蹭什么呢,什么叫做罪有应得,这都是报应,而这报应也不会停止,迟早还会报应在他们身上。可是,现在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走啊,要不然怎么继续下一步?
    所以,顾淮深猴急的去拉她,刚把人拉起来却发现顾疏玲双腿一软一下子就跪倒了下去,他本想说“那些事情以后再说,我只是不想你死”之类煽情的话,却见她面露苦色,这才有些惊惶,掀了她的裤腿,便见白皙的腿上满是伤痕,青紫交加,小腿处还有好几道深可见骨的痕迹,是老虎凳和火炭的功劳。
    本来着急忙慌要离开的顾淮深一下子愣住了,嘴里吐了脏话:“他娘的,他们居然对你用刑!”
    他也终是知道了阿玲怎么突然说什么罪有应得了,因为她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根本走不掉,不愿拖累他。他轻轻的放下她的裤腿,双臂一用力,已经把人横抱在了怀里,不顾她的挣扎,他说:“阿玲别动,我带你走。”
    这语气这口吻,一如当年他说带她回家。
    顾疏玲一晃神的功夫,顾淮深便已然抱着她出发了,她知道此时他定不会放她下来,若是一味的撕扭只会更碍他的事。她索性蜷了蜷身子,便把头歪到他胸口处,连心跳都能感知,呼吸在她头顶,仿佛十三岁时的生死一刻。
    没人愿意死,她也不想死。可是,她这样一个满手血腥劣迹斑斑的女人怎么值得拿兄长的生命和前途来换呢?她知道,他这一劫狱定是要闹出不小的事端来的,也许他可以带她走出城西监狱甚至可以走出白城,却走不到一个没有罪恶没有死亡的地方。她已做好了准备,若有追兵,她便死,绝不做兄长的负担……
    也希望这一死可以报答他救她护她爱她的情,可以弥补她欺他瞒他利用他的怨。
    脚步匆匆,很快便出了监狱,也到了约定的地方,他抱着她,深知马上就要偷天换日了,而经此一别,他们或许这辈子也都不会再见。他皱着眉,深深的看着她,目不斜视生怕漏了一眼,她的眉她的眼,她苍白的脸颊和嘴唇……
    跟计划里的一样,追兵来了,双方各开了几枪,却都没有伤到人,而远处预警的哨声也骤然响起……
    最终,在附近巡逻的张银领着卫兵前来,他喝住了所有人:“都住手!那是顾少帅!你们吃了豹子胆了!”
    手倒是住了,可狱卒却沮丧着脸:“少帅劫走了要犯!”
    张银嗯了一声,从腰侧取出枪来,对准那个被顾淮深护住的女人,瞄准,扣动扳机,子弹从颅后射入,贯穿眉心,血浆溅了一脸,只听顾淮深长啸一声直接跪倒在了原地,抱着那具当场死亡的女尸大呼:“阿玲!”中气十足,惊天动地。
    双方都停了火,还有一堆乱局要收拾呢。而张银相当得瑟的走过去,看见顾淮深抱着女尸痛不欲生,像是终于打了场胜仗一样笑了。然后,又突然拔了枪出来,一边叫道:“我去,还没死绝!”一边眼疾手快又对准尸体的脸部补了一枪,这一下才真的是血肉模糊打得连亲娘都不认识了。
    而悲号痛哭的顾淮深也突然抬头,气得铁青的脸像是海里的夜叉,直勾勾的看着张银,他把尸体轻轻放下,一个铲腿踢翻张银,大叫着:“我他、妈的杀了你!”便一个纵步跳了上去,把毫无防备被铲倒的张银压在身下,反手就要去夺他的枪。
    而这时,张银手下的卫兵反应极快,一个个的都扑了上来,按住暴躁的顾少帅,下了他的枪,把摔得鼻青脸肿的张二少救了出来,死死的拉住发狂的顾淮深,叫道:“少帅息怒少帅息怒……”
    被顾淮深花了大力气救出来的女囚,在监狱的门口就被张银爆了头,死相那叫一个惨啊。
    叫嚣着要杀掉张银的顾淮深没有成功,因为有人死命拦着啊,等没人拦着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劫狱而又被关了禁闭,连个人影都见不得还说什么杀人呢。
    罪无可恕的女间谍以这种方式伏法也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可到底也算是有了个交代,毕竟全场一百多只眼睛都看到了她被爆头,还有她本人的尸体可以证明。
    除了在当天的报纸上占了一个大版面后,便再也没有任何关于顾大小姐的新闻了。后来的人但凡提起这件事情来都说:“没想到她居然是间谍是汉奸……可惜了顾少帅以前还对她那么好……”
    是啊,可惜了顾淮深待她那样深情,可惜顾淮深还因为她的死而痛哭流涕。
    不是那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哭戏,而是事后,当他要按照计划把顾疏玲送出城的时候。
    他们用这出偷梁换柱本来是想趁乱把真正的顾疏玲藏在附近,到时候,所有人都目睹了顾疏玲的死亡自然没人再会想着要搜捕之类的。而那时,再送她离开便容易得多了。当时,顾疏玲是换了装束由两个亲兵护着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离开的,而她要去的便是张银的私邸。
    再然后,顾淮深便以要为阿玲报仇为由冲入张银私邸,见阿玲最后一面,然后易容出城。这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谁会想到那个已经被张银一枪打死的人会藏在张银的家里呢?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哪里想到会被沈夜白撞见。这个孩子气了小半生的热血青年这次终于老江湖了一回,本来决定去房州的他因为要赎回小提琴还耽搁了两日,正巧便赶上了顾疏玲被设计而暴露。而她阴谋杀害沈家二老的事儿自然也就暴露了。沈夜白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这女人啊,三番五次的骗他,骗财骗色居然还要了他父母的命,不可饶恕啊。所以,他留了下来,想着要亲眼看到她被枪决。
    可是,今日刚从当铺赎了小提琴出来,他便看见一个背影,虽然是男装,但他仍然认出了那就是顾疏玲。于是,他便远远的瞧着,瞧着她从后门进了张银的私邸。虽然张银击毙逃犯的事迹已经在传,可沈夜白却想,真正的顾疏玲还在这儿,那分明就是他们找的替死鬼。
    白白为别人热血了十来年,他终于也背上了家恨,既然法律制裁不了恶人,那就由他来手刃凶徒吧。往日的情分一刀两断,上一辈的恩怨也都一一算清。
    所以,他偷偷溜进了张银的私邸,证实了那鬼鬼祟祟之人的确是顾疏玲。他虽持刀而来,但终究是书生,用来威胁一下还行,真的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可做不来。但他又不甘心让顾疏玲逍遥法外,便要把她公之于众,那时的他胆子老大了都忘记了自己仍在张银府上,只要顾疏玲大叫一声,他便会在大仇得报之前成为下一个枉死鬼。
    沈夜白骂顾淮深的假公济私草菅人命,说一定要把他公诸于众,反正是尽自己所能骂了很多不好听的,但是手上的刀子却迟迟不敢下去。
    却是顾疏玲看开了,但她看的却是一个情字。在对沈老爷下手的时候她就想过会有今天,也想过沈夜白会成为她的敌人,想过自己以何种态度接受他的报仇。今日不过是噩梦成真罢了。况且,她若真的一走了之,这事儿暴露出去,兄长的后半生可就毁了。而现在,她只需用一条命去赎罪便可以了断所有恩怨,兄长也会认为她早已远走他乡而不会心伤。
    这本就是她的决定,若有追兵,便以死赎罪。
    所以,顾疏玲拿出了一颗黑漆漆的丹药,便是沈老爷他们炼制的所谓的长生不死药的半成品。但顾疏玲知道,这分明就是毒,在吸过银钩草制的熏香之后再吃上那么一粒,就必死无疑。
    她把这些都告诉了沈夜白,然后自己把这药吞了下去,熏香是她研制的,她不可能没有闻过。而当日她之所以敢喝酒,不过是因为她把毒涂在了酒杯上,除了她自己的杯子,她都涂了毒。
    这毒药综合发作起来也许三天,也许一刻钟,但三日之类必死无疑。她咳了咳,昔日在梁家巷染上的病毒导致的旧疾让她胸口闷痛,忍了半晌才是吐了黑血,她随意的擦了擦血迹,道:“现在,你的仇已经报了,我的怨也已经报了。而那荒谬的长生不死,也都被我烧掉了。”她早就烧掉了药方,而相关之人也都死的死亡的亡了,不会再有痴心妄想者了。她说,“沈夜白,我喜欢过你,也算计过你,希望我的死可以化解所有,谁都不会再有仇恨。你可能不知道吧,十年前的李庄,你的笑容,真的是藏下了整个春天……”也给了她走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一笑留情,一饭之恩,于顾疏玲而言,沈夜白的情义便是如此,从来只存在于过去。
    而现如今,她以死来报,也是用死亡来赎罪来换兄长的安宁。纵然她不愿承认,但那份感情却又实实在在存在,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于她看来,当年的那句“带我回家”不亚于“我愿同你走,一生一世”,情深难却,如此而已。
    她按着胸口处的隐痛,勉力咽下口中的腥甜,道:“我是活不成了,你是定要看着我落气么?”见沈夜白无辜的摇了摇头,她又重重的咳了好一会儿,然后道,“你走吧,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如果你不想惹什么麻烦的话。”
    然后,沈夜白就走了,回头看了顾疏玲一眼,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么一别,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后来半生,你死我活都已陌路。
    再然后,顾疏玲也独自离开了,形单影只孤身遥遥,她只说不愿留下便出了白城,连顾淮深的面也没见。
    她想,反正都要死了,何必再让兄长担心?又何必出卖沈夜白呢?她孤身离开,兄长也只当她远走高飞了而已,却不会认为她死了。
    她生时累他良多,又碍于种种不能喜欢他,死时却是断断不能害他伤心的了。就此别过。
    可这事儿到底是被沈夜白捅了出来,他说自己已经为父报仇了。也就是那时,顾淮深便得知了顾疏玲的死讯,他紧了紧拳头,取下礼帽,仰头望天,只觉得鼻头微酸,好久之后才低下头来,警卫员问他怎么了,他压低帽檐把所有神情都藏住,淡淡的道:“没事儿,风大,眼睛不舒服。”
    生死相隔,好不容易破开的身份伦理的坚冰,却又化作阴阳的阻碍。他们之间,注定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