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白城往事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雪落血诺
    顾明说“外面有人求见少帅”的时候,刚刚去前方巡逻回来的顾淮深把礼帽一丢,抡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泥灰,问是谁。顾明摇摇头表示不知,只说是个女人,却连姓名都没有通报。这让顾淮深疑心是日本人派来劝降的,烦躁而厌恶的拧起了眉头,道:“不见,让她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顾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照做了。
    顾淮深拧开马灯,用手当作笔在地图上比划着,正心烦意乱中却听到顾明又噔噔噔的跑了回来,他怒道:“连一个女人都搞不定吗?”
    顾明小心翼翼的道:“她死活要见少帅,她还说什么月是故乡明什么的。”
    “月是故乡明?”马灯脱手摔在地上,闪烁了几下终于是熄了,顾淮深也不淡定了,他捏着顾明的膀子,兴奋的问,“她在哪里?”
    顾明吃痛的皱起眉,指了指外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呢,顾淮深就已经冲了出去了。顾明一脸蒙逼,这是在对诗么?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他来的晚自然不知道,虽然听说过些许,但终究不认识那个趁着夜色而来的女人就是当年的顾家大小姐顾疏玲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是很多年前七夕灯会的时候,顾淮深写的纸条。也就是那时,戴着面具,他同阿玲跳了人生中的第一支舞,也看到了阿玲对沈夜白柔情似水的一面。所以,事隔多年再一次听到这一句诗,他自然而然的想到可能是阿玲回来了,哪里按捺得住心里的欢喜呢,便火烧眉毛一样的冲了出去了。
    只有一个背影,在初起的月色中朦朦胧胧的,依稀看出一个轮廓,似乎是白色的毛衣黑色的长裤,头发很随意的扎着。
    顾淮深的脚步一顿,心脏也跳得很快,隔了好几秒才镇定了下来,慢慢走了过去,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俄尔浦斯在冥界看到他的爱人欧律狄刻一样。
    他喜,喜阿玲又回来了;他怕,怕那不是阿玲;他忧,忧阿玲又会离开;他惧,惧这久别重逢只是他临死前的一场美梦。五味杂陈,心思复杂。
    他不敢出声,怕吓跑了这个姑娘,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太大,生怕她被自己的气息吹跑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好像手无寸铁的去翻越日本人的岗哨。
    他离她不过两米远了,她没有转过头来,他也没有喊他,她似乎被远方的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而他又怕声音破碎了这美好。
    突然,砰的一声,一个巨大的响声在远处炸开来,连带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都散了开来。顾淮深几乎瞬间反应过来,大喊了声“阿玲”,便已经一个纵步上去把那人影扑倒了,自己的身子却紧紧的护着身下的人。
    然后,啪的一声,红光在空中炸开来,形成五颜六色的花朵,绚丽得像是一场梦。
    不是炮弹,是礼花。
    而顾淮深,终于也触摸到了实体,是的,熟悉的手指,熟悉的面孔,那眉那眼那唇,丝毫未变一如七年前。他终是颤抖着声音道:“阿玲,你回来了。”
    被护在身下的顾疏玲挣扎了两下,等到两人都站起来后,她才扬唇轻笑:“兄长,我回来了。”
    他像傻了一般,几乎都要感动得哭出来了,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抱着,紧紧的抱着,喉头酸涩得难过,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阿玲,阿玲,阿玲……”
    顾疏玲静静的倚在他怀里,头靠在他胸前,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得如同一滩泉水,却能滋润他干涸的心。
    陆续又有礼花炸开,是城外的,据说是日军的某个指挥员过生日,用了中国的礼花来庆祝,同时也是吓吓负隅顽抗的人们。
    花团锦簇在空中盛开,而久别重逢的两人则在这点点星河下紧紧相拥,愿生死相守此生不离。
    顾家的宅子,清秋院里装饰未变,当日顾郁楼本想占了去的,却被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门口的顾淮深给吓了回去再也不曾开这个口。而本该热闹非凡的大街小巷却是冷冷清清的,少有几个人在做生意,大都关门闭户逃难去了。
    军车从空荡荡的大街开过,顾淮深紧握着阿玲的手不愿放开,他把她的手握住放在自己膝上,两人坐在后排靠得很近,那是从前不敢想的姿势和距离。开车的司机和副驾的顾明战战兢兢一直盯着前方,只是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家少帅那笑得能开出花来的脸,直呼神奇。他们不知道少帅身边的这个女人是谁,却能看出她的到来给了少帅莫大的鼓舞和欢喜。
    车子路过广场,路过百货公司,路过首饰行,路过馄饨摊子,路过米店,路过裁缝铺,路过沈家,路过每一寸他们都熟悉的土地,最后终于到了顾家门前。
    顾淮深亲自牵了顾疏玲下来,死活不放手,领着她回到了家,阔别已久的家。他开口,很轻:“阿玲,咱们到家了。”
    顾疏玲轻轻点头,任由那人牵着走了进去,未逃的下人们看见少帅这么亲密的带了个女子回来,均远远的站着稀奇万分,只有几个老仆看清了,轻声呼道:“呀,大小姐!”心里顿时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死了的人还能够回来。
    自然是又加了餐饭的,做的还都是顾疏玲喜欢的菜式,顾淮深只顾着给她夹菜,然后手撑着头细细的看眼前的人。七年时光,他已然三十出头,常年在战场奔波,脸上已有了沧桑。而他面前的姑娘,眉眼和面孔都如同分别当日,岁月不曾染指半分。
    夜里是合衣同床而眠,他仍是舍不得放开那双手,却又仅仅只握着手,楚河汉界分明未曾逾越。
    顾疏玲说了当年之事,她的确吃下了毒药,也确实嗅过熏香,本来以为必死无疑的,可是她却活了下来,而且这七年来,她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她没有变老。
    她轻声道:“也许传说的长生不死并非完全是谬论,阴差阳错,它作用在了我的身上。”然而,谁也无法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无法推测着药效会持续到何时,她是否会老会死。
    顾淮深紧了紧手中的柔荑:“阿玲,苦了你了。”
    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却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也许往后的日子也都是这副模样,直到死亦是如此。浮华人世,苦字当头,人生六苦不死不休。若真是圆了旁人的奢想可以长生不老,那么便要以不老之姿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更是诅咒与折磨。
    然而现在,乱世当头,炮弹在头上乱飞,也许根本等不到寿终正寝的那一天,便会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子弹毙命。生命,太过脆弱,珍惜眼前。
    在失踪了七年之后,之所以愿意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不过是想同他在一起。她心里清楚,太平该是将军定,而将军却不一定能够见太平,这场战争,会死太多人。而她也怕,怕兄长也会成为无数荒坟中的一个。
    既然跨不过生死,那便跨过恩仇,即使你仍恨我,我也要伴君一生。你答应过的,带我回家,首先请给我一个家。而这普天之下,管它繁荣浮华,有你的地方才可称之为家。
    一夜无眠,蜡烛影影绰绰,灯花结了好几次,凝固的烛泪圈成一颗心的模样。他们说了很多,说到这些年的境遇,说到与之相关的人的现状,说到难熬日子里入骨的思念。
    “父帅去了湖南,白城只剩下我了。当年一起走过的人,都不在了,”说到这儿,顾淮深苦涩一笑,“夏舟身死,张银远调,陈念安离开,沈夜白……不知所踪。身世浮沉,难以预料,”他翻了个身,看着她,黑曜石的眸中闪着喜悦的光泽,声音带着些诱惑,“所以阿玲,前尘往事你我都忘了吧,不念过往,只求将来。”
    好一个不念过往,可这世道却又不一定有将来。说好听点儿,这不过是一个遥遥无期难以实现的承诺。
    她仍唤他兄长,那淡淡的语气配上闪着星星的眼神,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然而现在,他们却不是兄妹,不必管那伦理与道德,在满城硝烟中可以尽情的欢喜与热爱。谋划了十年,逃了七年,浪费了半生,原来求的也不过如此。
    顾淮深,她喜欢你啊。
    终于说出口的爱啊。
    战争像一台上了发条的机器,轰隆隆的难以停下,顾疏玲留在了白城,刚开始只是单纯的陪着顾淮深,然后便加入了医疗队救治下来的伤员了。她学过些许,但医术不精,只能勉强处理些外伤,但于伤员而言还是难能可贵的。
    一日日的下来,白城几乎成为一座孤城,像一个明知必死的孤胆英雄一样坚守着阵地,抵抗了日军一轮又一轮的进攻。
    顾淮深大多数时候都在前线的指挥部里,顾疏玲也寸步不离的跟着,偶尔射来的炮弹炸得他们一头的土灰,两个人都黑了脸,却又互相擦净之后哈哈的笑。
    战线向白城压缩,直到困守孤城,顾淮深也忧心忡忡布置了多条防线,却又知道此战必败,这些举措不过是拖延时间。上级已经放弃了白城的战场,他们不会有真正的援军,而这些浴血奋战的勇士,注定要在这里流干最后一滴血。
    顾淮深开始忧愁,他质疑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以卵击石飞蛾扑火,让兄弟们和白城共存亡是不是他的自私与错误。顾疏玲也看得出兄长的动摇,冰冷的手握住了他的指尖:“兄长,不要愧疚,我们所有人都愿意跟着你,心甘情愿。因为白城,绝对不能成为下一个南京。”
    她当日是亲眼目睹了南京大屠杀的惨象的,她在城破之日仓皇逃离,一路所见都是人间地狱。所以,她理解兄长誓死守城的心情,也懂得其中的悲喜和牵绊。
    顾淮深长叹一声,把顾疏玲按进自己的怀里,揉了揉她的发,半晌才道:“可是现在我怕了,怕我会死,怕误了阿玲的性命。”
    “我本是七年前就该死了,这时日已经是偷来的了。我能回来找你,便是下定了决心要同兄长一起。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地狱人间,你都得带着我。”
    他唏嘘一声,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又摩擦着她冰凉的手掌,捧到身前呵了口热气。他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怎地这么冷?着凉了么?这天,也是冷极了呢。”
    顾疏玲也应道:“是啊,就像是要下雪了一样。”
    “白城多少年没下过雪了?”他自问自答,“怕有十多年了吧,记得我刚接你回家的那一年还下了小雪的,你躲在衣柜里不肯出来,却透过窗户看着外边,开口说了句雪。”
    “嗯,是啊,”仿佛想起当年之事,她笑了笑,“可兄长你却说没有坏人没有血,真的是不解风情呢。”
    两人咯咯的笑了一阵,又说了很多年少时的趣事。
    顾疏玲整个人都倚在顾淮深身上的,在这冷冬却不觉寒冷。然后,有一片轻柔的羽毛落在她睫毛上,遮了半边视线,她使劲儿眨了眨眼,那羽毛却慢慢化了消失了。她抬起头,看着天,突然惊喜的叫道:“呀,下雪了!”
    果然,天空中正飘着一片片的羽毛一般轻柔的雪花,虽然不是漫天飞雪,却也别有滋味。顾疏玲欣喜的起身,用刚刚被捂暖和的手小心翼翼的接住一片雪花,兴奋得像是个小孩子,献宝一样的道:“兄长你看,雪,雪呢!”
    手掌摊开来哪里还有什么雪花,只手心里还有一点儿冰晶和雪水,是初雪耐不住热度化开了。
    顾淮深点了点她的额头:“是啊,好久没有下过雪了……”
    雪片越来越多,像是有人撒了大把柳絮,两个人并排站在院子里,看着这罕见的雪花,嘴角都勾起了笑。十多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个冬天,便有雪。而今日,终是又落了起来。首尾呼应,有始有终,这似乎预言着他们的分别。
    高兴劲儿缓了些,顾疏玲终是肯安安静静的看雪花飘落了,她的手被顾淮深包在手心暖着,目光却落在院里干枯的海棠上,再追随着雪花四处游荡。
    慢慢的,天地间仿佛都飘起了白雪,她的眼中也是一片白。可是这洁白之后,又升腾起一圈粉色来,越来越重,粉红晕染开来,充斥了她整个眼眶。她闭了闭眼再睁开,世界已没有白雪了,又抽出手来揉了揉眼睛,也找不回雪花,只是满目的绯红。
    顾疏玲瞎了,瞎在白城下雪的那一日,从此大千世界浮华万物于她而言都是虚幻。
    军医找不出原因,只说可能是毒素引起的旧疾。顾疏玲却也看的开,拦住欲要大发雷霆的顾淮深,道:“这或许就是那个药的副作用吧。没关系的,我已看过这世间最美的风景。”
    “那是怎样的风景?”
    “那是一个叫做……顾淮深的风景,是我人生的绝色。”
    所谓绝色,便是此生难寻的无可比拟,也是今生不会再有的最美景象。
    白城城破是在1938年的农历3月,那年冬天格外的冷,下了百年难遇的大雪,春季还犯倒春寒,着实冷得紧,直到三月,堆叠起来的白雪都还没有消融。
    即将弹尽粮绝,城破只在旦夕。两万士兵还剩十分之一二,顾淮深还不肯退。事已至此,不是他坚守,而是他已无路可退,可到底拖住了敌人,为百姓和友军的转移争取了时间。
    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不念过往只为将来,明明他已经答应了要同顾疏玲生死与共,可他却反悔了。守不住脚下的土地已经是他军人的失职,护不住自己的女人则是身为一个男人的无能。再说了,他自可马革裹尸,可是阿玲,如何能让阿玲殉这城池?他要让她走。
    顾疏玲自然不肯答应,好说歹说也说不通,反正是要生死与共,绝不能留对方一人在此。逼急了,顾疏玲竟要自残:“说好的生死与共携手同行,兄长若是一定要逼我,那么我便先行一步。”
    顾淮深只得松口,最后他违心的骗她:“好,我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离开白城,天涯海角携手同行。”
    顾疏玲疑心这是哄她的,可顾淮深却发誓:“阿玲,我以此心为誓,于你,不瞒不欺绝不食言。”
    最后顾疏玲道:“好,那我便在城外等你,若你食言,我便去死。此后生生世世,三生石上奈何桥头,老死不来陌路不逢。”
    顾淮深答应了,让顾明把顾疏玲带出城去,而他,随后就到。
    顾疏玲前脚刚走,日本人的猛攻也就开始了,炮弹如同流星一般落入城中,建筑倒塌,人员伤亡,像是索命的使者。而那堆积的雪花也被震散,天女散花般飞舞,在残酷的战场,纷纷扬扬,雪落入血中,融了。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顾疏玲在城外听着这密集的炮声心急如焚,唯恐兄长会丧生在这炮火之下。她有预感,她怕噩梦成真。
    可是,兄长给她的承诺却从未食言,她等,双目大睁满眼绯红,立在窗前手指抠着窗沿,十根指头的指甲都被抠得凹凸不平,她太紧张了。
    她忧心忡忡,时间也一分一秒的过去。终于,她忍不住问顾明:“什么时辰了?兄长为什么还不来?”
    “您放心,少帅一定会如约前来的。”这明显是假话,少帅自己也说了不会放弃白城。他还记得少帅说过:上阵不利,守城;守城不利,巷战;巷战不利,短接肉搏。各自为战,人人为战!这虽是当年史可法固守扬州抵抗清兵之言,用在此处却无不妥。而这豪言壮语,又明确的展示着,少帅绝不会弃城出走,他必是要与白城共存亡。而少帅答应大小姐的,终究是空言,终究是骗了她。
    顾明只觉得站在这儿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他怕大小姐再问,因为他无法欺骗自己,也不再忍心欺骗她。于是,他道:“大小姐,我出去迎迎,免得少帅走过了。”说罢,便不等人回应自己却已快步出去了。
    顾疏玲一直在等,她站在窗前,没有移动过一分。等了很久,直到天空明了暗暗了又明,直到炮火声都停了下来,直到战斗结束。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终于无力的坐了下来,肩膀耸动,身子也开始发抖,满眼绯红,她开始抽泣,继而哭出了声,抱着身体缩成一团,道:“你骗我,你骗我,顾淮深你骗我……你怎么可以生生世世老死不来陌路不逢,你这个大骗子……”
    沉重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一个身影倚在窗台,道:“我如何会骗你?我怎么舍得与你老死不相往来?”
    顾疏玲猛地抬头,满目绯红的眼中映出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她激动的摸索过去:“兄长?”
    而窗外的顾淮深撑着窗台跳了进来,眉头一皱,然后抓住她胡乱摸索的手掌,把她整个人都带进了怀里:“是我,阿玲,我回来了。”
    白城守卫战中,他一直坚守到最后一秒,直到日军破了城他才突围。然后,便马不停蹄的到了这里,来赴阿玲的约。
    顾疏玲早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我死了不会来了是不是?”他微微弓着身子,把她搂在怀里,“我怎么敢呢,我如果失约了就生生世世不能再与阿玲相见,我怎么敢呢。”
    嗅到一丝血腥味儿,顾疏玲又慌了,手忙脚乱的去摸,却被他抓住。她急切道:“我闻到血的味道了,兄长你是不是受了伤?伤在哪里,重不重?”
    顾淮深握住她的手,摇摇头:“没事儿的,擦破了点儿皮,小伤。”
    她终于放下心来,然后道:“那就好那就好。兄长,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
    “都好,去哪里都好,只要阿玲想去。”
    就像是真的,就像他们真的可以携手同行生死与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