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钟秀悄悄坐在埋着Prince的小小坟前哭泣。
Prince到家的时候还是宝宝，双手那么小。都说猫不黏人，但Prince很黏她，只要她在家，一定会乖乖跟在她左右。除了家人，它是她最亲近的伙伴，陪她哭，陪她笑，那些难以成眠的夜，它是她唯一的暖源。
现在，Prince走了，以那样凄惨的方式，她却无力回击害死它的人。她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那样爱国，为什么死都不会向侵略者妥协。因为没有国，就没有家。没有了家，她连保护自己都吃力。她多幼稚，怎么会以为当把这座城变成自己的城堡的时候，就会有力量去保护自己与家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她的父亲一样，有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心，少数人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多数人会出卖自己的良心，将属于他们自己的堡垒变成敌堡，苟且生存。
而她这样绝不妥协的人，只能坐在这里，听着大宅里放出震天响的舞曲，践踏着她美丽的家园，连下一顿的饭食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随着一声温柔的叹息，钟灵坐到了钟秀的身旁。
钟秀抽噎着：“爸爸死的时候，我以为不会有更坏的情况了。可是现在呢？他们不但夺走了星华，还将我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
钟灵当然也能听到那侵蚀意志的舞曲声，却毫不动容。自从父亲死在日本人手里，日本人一步步的侵略，让她已经准备好了从容面对死亡。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哪怕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她也一点都不怕！易家的祖先是这么过来的，父亲是这么过来的，她们也可以！
“她们放着哥哥最爱的留声机，踩着妈妈挑选的地毯，正在彻夜狂欢呢！”钟秀语无伦次，“爸爸教我们从小就要做善事，他说好人会有好报，我那么相信他，可他骗我！上海沦陷的时候，易家救了那么多人，如今他们连份工作都不敢提供！从前我有很大的浴缸，现在连洗脸盆都没有。有人拉断了我的小提琴，直接丢进了垃圾桶。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满足，连Prince都被夺走了。就在刚才，老鼠还从我头上爬了过去！大姐，我又做错了什么！”
那孩子般的控诉，让钟灵哭笑不得，最终她抱住了钟秀，轻拍她的后背，无声安慰着她。
钟秀哭了好半天才缓过来，放开钟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大姐，让你担心了，我答应过哥哥要坚强，不再给你添麻烦的。”
“这两年我同钟玉无暇顾及星华，是你支撑大局，比起从前，你已经成熟多了。”钟灵内心又何尝不茫然无措，“你要记得，自己不是一无所有，你还有我，有钟玉。”
“二姐也来了？”钟秀就怕被钟玉笑话，赶紧擦了眼泪，往回看看，却没看见钟玉的身影，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地撅撅嘴，“二姐才不关心我！”
钟灵走过去，弯腰拾起钟秀的鞋，笑道：“你呀，这么冷的天，光着脚就跑出来，这双鞋却是谁拿来的？”
钟秀心里暖暖的。大姐说得对，她们姐妹仨在一起就好。
钟玉起了个大早，不打算找工，心里却已有了盘算。哪知出了柴房门，她看见阿媛放下一个布包，转身就要走。
“阿媛。”她喊住了人，快步上前拾起布包，打开一看，是钱。
“二小姐，你们还好吗？”阿媛转回身，腼腆笑笑。
钟玉将钱塞还给阿媛，坚持道：“我不能收。”
阿媛不愿拍日本人的电影，话剧社又被他们频频捣乱，她的收入全靠走场子卖场，存不下多少钱。
“如果你一定要帮忙，就拿去支持贫儿院。”她们有手有脚，还很健康，不需要接济。
“贫儿院尚有慈善人士和团体的资助，支撑一两个月不成问题。我知道帮不上你什么忙，只想尽点心意，你若不愿收下，除非是嫌钱太少。”阿媛也坚持。
钟玉看着阿媛的模样：“那——”忽然一笑，“就算你入股了！”
阿媛露出惊讶的表情，钟玉拉着她就走。
两人来到闹街上的一家咖啡馆外。阿媛看见里面坐着沈彬，急忙拉住钟玉。钟玉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推门走了进去，停在沈彬这桌前。
江采薇紧紧依偎着沈彬，挑着刻薄的细眉：“怎么是你？”
钟玉却不看这两人，转头向沈彬对面的人一笑。
那人正是喻老的长孙小喻先生，惊讶之下急忙起身相迎：“钟玉，你怎么在这儿？”
钟玉笑笑：“听说你在开发房产，来给你出点主意，不介意吧？”
小喻先生知道钟玉挣钱的本事，立刻请她和阿媛坐下，又帮她们叫咖啡，又帮她们倒水。
江采薇看不懂，沈彬看得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中国是个非常讲究人情的社会，钟玉这时就算一无所有，只要给她一次机会，就能重新回到商场，并且比任何人都上手得快，这就叫树大根深。
钟玉拿过桌上的户型图，笑道：“这块地原先还是我看中的，小喻先生好眼光。”
江采薇一努红唇：“谁先看中都没有用，谁先买下才最重要。你现在一日三餐都不知道在哪儿，倒是好大的口气。”
钟玉对她视而不见：“喻爷爷去世后，喻家为了争产，闹得四分五裂，各项投资又受到战争的影响。如果我说，有办法让你们不花一分钱，就把房子建起来呢？”
“什么方法？”沈彬也好奇了起来。
“假设让买家预交二十万，白住三十年，三十年后原物奉还。”钟玉举个例子。
“这地段五年前都不止二十万美元，何况现在战时，地价飞涨……”江采薇自以为聪明。
“你误会了，钟玉不过是举例，定价当然再议。”小喻先生一听就明白，“钟玉，你继续说。”
“三十年后房产收回，重新翻修再赚一笔。更重要的是，除去广告和买地，你可是分文没出。对于那些想买房的士绅，如今在租界赁房，不光顶费高昂，更是一房难求，如今他们花钱白住三十年，还可以把房子分割出租，划算啊！”钟玉脑子活络，赚钱的意识超前。
“钟玉，你可不会白白帮我，想要什么？”小喻先生一笑，在商言商。
“喻家霞飞路上的商铺，任选一间，五百租用半年。”钟玉也不客气。
“那不等于白送！”江采薇嗤笑。
“易小姐，我们不需要你多此一举，小喻先生原先就是这样设想的。”沈彬冷眼凝住钟玉，刻薄一笑。
“沈大哥，你怎么能过河拆桥呢？”阿媛气道。
“不过是个点子，怎么能换最红的商铺半年租约呢？其实这个法子啊，也就是打个时间差，只要有一家公司登了广告，其他人便会蜂拥效仿，咱们要的就是头一份！”钟玉早就料到沈彬无良，起身要走，“我多走几家地产公司，叫大家都知道，看看她们有没有兴趣！”
小喻先生连忙拦住：“钟玉，我爷爷在世的时候那么疼你，现在你有困难，我怎么会不帮你呢？别说半年了，一年也可以！坐坐坐，具体怎么进行，咱们慢慢谈！”
沈彬脸色一沉，起身走了。江采薇白钟玉一眼，巴巴地跟去。
钟玉得意挑眉，重新落座。
没过几日，霞飞路上的店面开始装修了，却把阿媛急死。她那点钱全交了租，剩下二十块，要付装修、家具、摆设，还有布料和机器，再想想人工，根本算不过来。钟玉却在那儿老神在在，还买了灯具，一点都不着急。
这时，小喻先生喜滋滋进来，告诉钟玉，广告一登出去，不到三天就全部售空了。
“小喻先生，我今天约你来另有要事。你看，我支付了租金就所剩无几了。”钟玉对结果不关心，因为早就在预料之内，要解决的是眼下的困境。
“钟玉，当初我也想追求你，可爷爷强烈反对，说我没这本事，你铁定瞧不上我。要是我真把你娶回家，不出两年，喻家财产都要改姓易，千叮咛万嘱咐，人情是人情，千万别和你做生意。”小喻先生老实托出，“我这都违反禁令了，现在你总不好再同我借钱吧？”另一方面，就是吝啬。
钟玉一笑，“你听我说，咱们租约都签了，索性出资两千，让这间成衣店开业，然后租赁给我全权经营。我做生意你晓得的，一定客似云来。每月我加租二百，一年后租期满了，你的投入拿回来了，地是你的，店也是你的，我谢谢你的人情，怎么样？”
小喻先生默默一算，没算出来其中的套儿，感觉和那房产一样，一本万利的买卖，哪有不做的道理，立刻点了头。
等小喻先生离开，阿媛才开口问：“当初喻老先生尸骨未寒，他们便为遗产争破了头，如今他竟然忘了亲爷爷怎么死的，听说还要同日本人合作。这种人不忠不孝，你何必替他赚钱呢？”
“别看现在他的房子卖得红火，将来日本人一滚蛋，这批由日伪政府批准建设的房屋全都是非法的，买房客非但会占房不还，还有权叫他退还全部房款，到那时他身败名裂，再无立足之地！”钟玉与这位小喻先生，可不是同喻老那种交情，宰起来毫不留情。
“可是这场仗还不知道何时会结束，你辛苦经营起成衣店，一年后就要将店铺归还，还是亏了呀！”阿媛没想通。
“我才花了五百块，就能使用一年，用他的钱白开一家店，一年后虽然要还店面，但招牌我要摘走的呀！”最终，要用心经营的是做响招牌。
阿媛恍然大悟，露出万分钦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