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传家 > 正文 第90章终逢佳期
    浓夜笼罩着易家花园,连一丝风都没有,万物静止,犹如一幅惊悚的油画,不知从那团乱七八糟的黑暗里会冒出什么怪物。
    楼下漆黑,二楼的壁灯勉强照到一片楼梯口。手杖发出闷闷的敲击声,即便有地毯隔着,都能感觉到鹰司忠义杀人的决心。
    他从日本一个小小的岛国出发,带着吞噬世界的野望,所到之处尸横遍野,失败者个个匍匐在他的脚下乞求保命,却被这小小的易家害得丢了一条腿,让子弹击穿的肺部也再也无法那么痛快地呼吸,自尊心几近摧垮。
    然后他回来了,回来复仇,以一点点夺走三姐妹的所有,猫捉老鼠的戏弄之法,在席维安逃脱,唐凤梧被捕之后,看似很大方地放过了她们,却从未有过饶恕她们的心。他终会要她们死无葬身之地,但在那之前,他要看她们精神崩溃,像那些懦弱的人类一样,祈求他的饶恕,到了那时,就没有再留着的必要了。他不信,这个国家有那么多心志坚定的强者,一个易兴华已是异类,更何况只是三个女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不想再拖延了。他的内心深处甚至有些焦躁不安,只要回想到刚才差一点死在钟灵手里,他就不由胆寒。
    这几个女人必须死!
    鹰司忠义走到钟玉的房间门口,看见一具靠着墙壁的日本士兵尸体,而眼角余光瞥见床底下黑影一动,心中立刻有数了。
    “毒性低微的人工河豚换成野生河豚不难,可你也吃了鱼,却没有中毒——”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子,以为躲在床下的是钟灵,“你分解河豚的做法毫无差池,起初切的几片应该也没问题,然后你用帕子擦了刀。所以,只能是那帕子有问题,那上面早有毒素。”
    他忽然猛地一掀床单,手成鹰爪,揪出一个人来。
    走廊的灯光映着那张惊恐的脸,不是钟灵,而是钟秀!
    “很好!姐妹三个今晚一起来送死!”鹰司忠义的五官扭曲变形,再没有半分斯文的样貌,变成真正的恶鬼!
    钟秀慢半拍地举起手里的掌心雷,却被对方一手打掉,下一刻他拽住她的手臂恶狠狠往后一折。
    钟秀疼得尖叫起来!
    鹰司忠义脸色不变,拽着钟秀那只被折断的手臂,把人往外拖着,同时高喊:“我数到十,你们立刻出来!再不现身,就等着收易钟秀的尸体吧!”
    他开始数数,一边拖着钟秀下楼。哪知走到一半,让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楼梯口滚去。
    藏在二楼柱子后面的钟灵忽然闪出,对着鹰司忠义连放两枪。她第一次开枪,打得不准,鹰司忠义又在滚动,当然没能射中。
    鹰司忠义滚到楼下,抬眼才看见让他跌落的罪魁祸首是小提琴的琴弦。
    “易钟灵!”
    鹰司忠义气急败坏,正要爬起来,忽然感到侧面一阵寒风,一片阴影凌空而来。他下意识转头,震惊地看见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削了过来。
    一股鲜血溅上地毯和楼梯,钟灵、钟秀呆若木鸡地看着楼下,钟玉手持古董剑,怒瞪身首异处的鹰司忠义,然后慢慢转向两个姐妹。
    接收到两人惊愕的目光,举了举手里的剑,她道:“父亲提醒过以后,我特意开过锋了。”
    钟灵缓缓坐在了楼梯口,失笑。
    钟秀靠着扶栏。她的头发像杂草,她的身上脸上都是血,一只手臂无力垂下,哭着哭着忽然笑了。
    钟玉也笑了。
    三姐妹笑成一团,恶气出尽!
    “二小姐,你们没事吧?”易忠跑过来,衣服上也好多血,似乎还受了伤,但看到鹰司忠义的尸体,又惊讶又松了口气,“其他人都被干掉了,快走吧!”
    原来,易忠泄密是钟玉特意安排的,以换取留在大宅的机会,成为她的眼线。今晚要是没有他,三姐妹可搞不定所有恶魔。
    “易忠,找两桶汽油来!”钟玉看着从客厅到楼梯一地的尸体,日本人不会放过这座宅子的,与其毁在他们手里,不如由她结束。
    钟秀和钟灵双双一惊,明白了钟玉的打算。
    易忠很快拿来汽油,到处浇过。钟秀看钟灵一眼,钟灵叹口气,点了点头。钟秀点燃火柴,抛上窗帘。雪白的窗帘着了起来,火苗迅猛窜起。
    易忠护着姐妹仨往外走,钟玉却忽然回头看了沈彬的尸身一眼,跑回去,揪起他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两巴掌。
    沈彬装死!
    钟玉不但看出来了,还看穿了整个局。河豚宴一开始就是沈彬想让她大姐来动手脚,易忠估计也听他调度,帮她们姐妹仨干掉了鹰司忠义这个恶魔。好啊,他手上一滴血不沾,让她们溅一身血,虽说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良心发现,不过旧账还得算一算!
    钟秀瞠目结舌:“二姐,要不要这么狠,死人都叫你打活了!”
    钟玉松开手,解气般拍了拍,嗤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打活了不是更好?”
    钟灵看着火势渐旺,催促道:“钟玉,快走!”
    钟玉又踢了一脚,才跑了出去。
    火势惊动了住在侧翼的仆人们,他们纷纷逃出。谁也没留意,大门外一辆汽车驰入了黑暗。
    易忠开着车,钟玉擦着脸上的血,钟灵为钟秀固定手臂,钟秀也不喊疼,只是筋疲力尽地躺在钟灵腿上。
    好半晌,钟秀幽幽问道:“大姐,我们还能回家吗?”
    钟玉回过头来,望着钟灵。
    钟灵抚着钟秀的发,一手拍拍钟玉的肩,目光坚强:“只要我们三个不分开,就能重建易家!”
    车子驰得飞快,忽然前方的天际出现一抹微白。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投降,八年抗战取得了胜利,中国人民欢欣鼓舞。
    苏州,夏日的田野,仿佛一幅色彩鲜亮的织毯。
    包着头,赤着脚,穿得和普通农妇毫无分别的钟灵和农人们在田里努力地干着活。
    微刺的杂草叶子在钟灵手背上拉出一道浅口,一颗小小的血珠子沁出,她也不以为意。她的手心已经长出了茧子,手背变得像树皮一样粗糙,不知这辈子是否还有摸琵琶的机会,但至少干农活利索多了。
    钟灵一边割草,一边想着晚饭翻些花样,给妹妹们打气,因此没能察觉到突如其来的安静,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那双靴子上沾满泥渍,令习惯整洁的钟灵皱了皱眉,下一刻却猛地盯住,眼中渐渐蓄起泪水。
    “钟灵。”沉沉的嗓音带颤。
    手里的镰刀落地,钟灵站直,一手局促地捉紧肥大的布裤,迟疑地耷拉着脑袋。然而,终究敌不过内心的渴望,她到底抬起了头。
    钟灵的视线落在对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刚毅的脸庞晒得炭黑,笑容勾起细微的眼尾纹,一身军装和那双军靴一样脏,在她眼里,魅力却无与伦比。她的席维安,回来了!
    席维安热切地望着钟灵喜极而泣的容颜,展开双臂,用力抱住了她纤瘦的身躯,深情低语——
    “我来接你回家。”
    钟灵又哭又笑,让看热闹的农人们闹了个大红脸,却没有把席维安推开,还情不自禁地回抱。这些日子她最后悔的,就是以前没能好好对待他,真怕那一别就是永诀,如今失而复得,她一定会好好珍惜。
    三姐妹终于重回上海,钟灵忙着修建易家花园,钟玉重新接手贫儿院。钟秀一面打理星华百货,一面天天到火车站,在那些衣锦还乡的军人之中寻找着陆培的身影,直到她生日这一天,一名陌生的军人叫出她的名字,递给她一封陆培写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让钟秀下午四点到星华空中花园。
    钟秀立刻跑到空中花园,惊喜地看见长长的餐桌上摆着漂亮的烛台,鲜花,大大的生日蛋糕,只是对面坐着的不是陆培,而是一只毛茸茸的大熊。
    钟秀哼笑:“一天到晚故弄玄虚,这次被我抓住,绝不会轻饶了他!”
    这时,两名侍应生推着餐车出来,钟秀从上面拿起一只扎着粉色缎带的礼盒打开看,里面是个音乐盒,致爱丽丝的音乐流淌着,美丽可爱的小公主在城堡前不停地旋转。
    钟秀紧紧握住音乐盒,冲出空中花园,冲到了陆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总会回家的吧。
    她按了许久的门铃,一名精神不振的男仆打开了门,看到她的表情惊讶极了。
    “陆培呢?”她笑容满面,目光期许。
    听了钟秀的话,男仆如同见鬼。
    钟秀干脆直接闯进去,来到陆培的房间,却见陆太太坐在床边,一头黑发全白了,面容憔悴不堪,手里抱着陆培的一幅相片。
    钟秀一怔,突生一种不祥的预感:“陆伯母,您——”为什么苍老了这么多?为什么对着陆培的相片哭泣。
    陆太太看到钟秀,也十分意外。
    赶过来的男仆抹起眼泪:“易小姐,我家少爷,再也回不来了。”
    钟秀如遭五雷轰顶,随即却笑了起来:“一定是陆培让你吓唬我,对不对?不要开玩笑了!这些年我陆陆续续收到他的信,就在刚才,他还送了我生日礼物。他想趁我不备,跳出来给我一个惊喜?我才不上当——”
    陆太太痛哭出声。
    钟秀再也发不出一个音来。她知道,这不是玩笑。谁会开这样残酷的玩笑呢?
    “我的儿子,三年前就战死了,仗打到最惨的时候,他害怕自己的飞机再也回不来,早就准备好了那些信,托人隔一段时间寄给你。他答应过,要陪你过完这个生日……”陆太太颤动着干裂的嘴皮,“全都是我错了!我还同日本人做棉纱生意,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报应!一切都是报应啊!”
    钟秀望着嚎啕大哭的陆太太,茫然转过身走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的陆家,又怎么回到的易家。
    顾姨笑盈盈上来说她的房间布置好了。当初顾姨为了不拖累姐妹仨,自己走了,其实一直煎熬度日,席维安把她也找了回来。
    钟秀也没听进耳里,呆愣愣地走上了楼,然后她停在房间门口,看着熟悉的摆设和家具,突然冲到了储物箱前,从最底下翻出一张素描。她记得很清楚,原来的画画得一点都不像她,却在陆培的加工下,变得漂亮极了。但这时再看,用艾草和樱桃染色的地方已经褪淡,画像已没有当时的神采。
    钟秀紧紧将它抱在怀里,跌坐在地上痛哭。她心爱的人哪,为了她,为了家国,用尽生命守护!她为之心痛,也为之自豪!
    贫儿院里,孩子们的笑声和风筝一起飞上天空。有些地方正在修,有些地方正在建,生机勃勃。
    阿媛要走了,特意来向钟玉辞行。
    钟玉问她要去哪儿,她说要去找钟杰,令钟玉大吃一惊。
    钟杰带着医疗队到处跑,在一次清乡行动中受了重伤,他却为了尽快保护大家脱险,一直强忍着,直到后来才治疗,却来不及了。这件事,何瑞兰明明告诉了阿媛。
    钟玉觉得不可思议,但望着阿媛脸上的微笑,最终只是叹口气。每个人都有梦,有些人醒来,有些人不愿醒,何必说破?
    阿媛仿佛看出了钟玉的忧虑,上前抱住她:“钟玉,如果不是你将我推上那个舞台,不会有今天的我。谢谢你,给了我新的人生,给了我往前走的勇气。现在,我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我也祝愿你,早日等到你要等的人。”
    钟玉回抱阿媛,良久松开手,挥手道别。
    这时,邮递员送来一个给钟玉的包裹。
    钟玉拿到办公室,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只怀表,一条围巾,还有一张十六岁钟玉的照片。那张照片,被人用香烟壳内的锡箔纸小心包裹着,犹如至宝,但照片一角沾上了血渍。
    钟玉看到这些属于唐凤梧和她的东西,骤然变色,却有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过来,抓住她的头发。
    钟玉回头,伸手揽过一个大眼可爱的男娃娃,顶住他的额头,他立刻顶回来,咯咯地笑。
    钟玉也笑了。
    风铃响。
    钟玉看向门口,目光定住。
    门外站着一个男子,风尘仆仆,身上的衣服数不清有多少个补丁,一双皮鞋磨破了洞,手里一只旧藤箱,唯有那张脸庞英俊依旧,令她心跳加快。
    唐凤梧回来了!她的丈夫回来了!而就在刚刚,那几样旧物,她还以为成了遗物!
    钟玉捂住了嘴,掩住哭声。
    “钟玉。”唐凤梧慢慢走了过来,仿佛怕吓到钟玉,“我答应过你,不管遇到怎样的境遇,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
    钟玉放下手,张口刚要说话。
    “妈妈。”男娃娃拉拉钟玉的手。
    唐凤梧惊讶地望着孩子,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钟玉,这是你收养的孩子吗?”
    钟玉深深望着唐凤梧:“这是我的儿子。”
    唐凤梧的笑容敛去,随之变得苦涩,自嘲般摇了摇头:“我没想到——对不起,打扰你了。”
    钟玉看唐凤梧逃也似地走出去,心知他误会了,急忙抱起娃娃就追了出去。哪知出门没几步,就看到唐凤梧又走了回来。
    “钟玉。”唐凤梧想要问清楚。
    “爸爸!”胖胖的小手指着唐凤梧。
    唐凤梧呆住了。这孩子叫他什么?
    钟玉一手抱着娃娃,笑容温柔:“我在神的面前发过誓,无论境遇好坏,疾病健康,要与唐先生相亲相爱、至死不离。到了今天,我从未违背过这个诺言。唐先生,你打算抛妻弃子啊?”
    唐凤梧眼里忽现泪光。钟玉伸出另一只手。他快步上前,用力握住,将母子二人都揽进怀里,紧紧拥抱,流下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