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雀金裘 > 正文 第 79 章
    纱厨如雾,簟纹如水,窗外的风雨一阵紧密后失了气势,逐渐弱了下去。

    空寂的偏殿,只剩楚珩抱着还扎着丸子发髻的小皇帝,坐在低横的软榻上,大眼对小眼,你看我,我看你。

    姜月见抽身而退,把时间和空间都让给了这对关系不怎么亲,刚刚还针尖麦芒你来我往的父子,楚珩比三年前开窍了很多很多,他应该会把关系处理好的。

    姜月见给足了他信任和作为父亲的权力。

    虽然她心头不可能没怨,三年前的楚珩,真的不够格当小阿英的阿父。

    楚翊还不能完全信赖,以陛下聪慧洞明的双眼,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孔,仔细回忆着脑海里并不存在的音容,直至,他用带着奶味儿的指头尖,冒犯地戳了一下楚珩的右脸。

    “……”

    戳到了,皮肤柔软有弹性,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不是假的。

    陛下疑惑着,眼眸滚圆:“你真的是我的爹爹?”

    他再一次向楚珩求证。

    但比之前的硬声硬气,和满腹狐疑,这一次,充斥着小心。

    楚珩捏了捏他的小脸,饱满肥嫩的触感,如同一团轻絮攒成的白雪,蓬松柔软,很有光泽,笑了一声,低声道:“是的。英儿,我是你‘死去’的父皇。”

    小皇帝小脸煞白:“你是人吗?”

    楚珩一皱眉头,还没回话,这什么话,他讥讽他老子不是人?下一瞬,那两只小胖爪子贴了上来,极力确认着,自己的皮肤是暖的,是真实存在的。

    确认过后,楚翊松了口气,他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纯稚和未经世事,楚珩倏然发笑,薄唇微敛:“是鬼,你母后比你先吓破胆。”

    小皇帝这时才反应过来,原来母后一直以为,是在和父皇接触,也是在和父皇亲热,虽然,虽然他们光天化日的……

    还让小孩子撞到。

    可是他们是正正经经的两夫妇。

    最没资格反对他们这么做的,就是楚翊自己。因为他就是这么来的。

    宜笑姑姑告诉他的。

    几番波折后,陛下弄明了原委,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但陛下的自傲,和他们长久以来的隐瞒,冲淡了那股负疚,以至楚翊根本完全不想道歉,他甚至还需要为自己讨公道。

    陛下呶呶道:“那你为什么不跟朕说?”

    不跟他说?

    楚珩一开始只想,不愿打草惊蛇,只愿一个

    人面对,等到事情水落石出……

    其实此刻早已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打算。

    不是这样。

    他只是,无颜面对他们母子。

    楚珩的岑寂不答,让陛下心里空落落的,犹如悬浮在半空之中,没有一点踏实感,要是那个答案不能令自己满意的话,那么他便好像是从云端笔直坠入淤泥了,也不会再快乐了。

    陛下忐忑得让人心疼:“你是不是,不喜欢朕?”

    楚珩微怔。

    只是一个小孩子,心思却那般敏感,他小心翼翼地揣度,不着痕迹地试探,却像是在他心上挖走了一块血肉。

    楚珩皱着眉沉重地摇首:“不是。”

    楚珩将他无意识抓得极紧的小手的指头一根根掰开,徐徐放低声音:“我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母后,所以喜欢你,从你在你母后的肚里,与我素昧谋面时,便喜欢你了。英儿,只是从前,爹爹是因你的母后方喜欢你,此后,爹爹会改,只是因为英儿是英儿便很喜欢。”

    楚翊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说,很喜欢他,楚翊心里便很雀跃。

    奶呼呼的小手,从楚珩的臂弯里探出来,身体向他靠近,用又短又胖,宛如初发的春笋条儿似的两臂,环住了父亲的脖子,将脸蛋子朝着楚珩的颈后贴了过去。

    少顷,便雾气蒙蒙,热意滚烫。

    楚珩有陛下大腿粗的臂膀托住了他的小屁股,将他往上揽了揽,以便稳固住活泼好动的小孩儿,让他安安静静地栖息片刻。

    陛下的眼睛里都是水雾,极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他是陛下,是大业天子,要忍住,有泪不轻弹。

    可是,他的身体却在一点点溢出轻颤。

    当牙齿开始动摇、上下碰撞时,楚翊知道自己是忍不住了,“哇——”地一声破了防,嚎啕失声地大哭起来。

    伴随着响亮的哭声,眼泪汹涌澎湃地从眼眶里漫出。

    “呜呜呜……”

    用一种,足可以把偏殿的琉璃瓦掀飞的架势,陛下哭得人耳膜震疼。

    连楚珩都不进呆若木鸡地发出一声感慨,不愧是袅袅亲生的。

    还是得哄。

    楚珩抱着儿子小小的身体晃了晃,在他翘得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臀部上,轻轻拍击:“英儿。”

    楚翊终于止住了哭泣声,变成一抽一抽的哽咽,抽噎着从爹爹的怀里站起来,仔细看看楚珩满是心疼的脸,终于,别别扭扭地哽出一声:“爹爹。”

    漂亮的圆盘子脸蛋上满是泪水和鼻涕,楚珩半是嫌弃半是好笑,抽了软榻上的枕套,一把糊在陛下奶白的小脸上,稍一用力,扯带下晶莹拉丝的一大片。

    “真乖。”

    楚珩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只是想,再也不必如同防贼似的,同自己的爱妻亲热。

    不会有人从中阻挠。

    不会被这个不懂事的儿子一次次打断,断到多来几次,可能会从此不举吧。

    陛下慢慢止住泣,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爹爹你怎么和画像上一点都不一样呢?”

    楚珩反问:“画像?”

    陛下重重地点头,骄傲地挺起胸脯:“朕有好多画像,你跟朕过来。”

    看小皇帝要带路的架势,楚珩抱紧了他。让他走在前边,不如自己当了他的代步。

    一刻后,两人来到燕寝,陛下从自己的寝居里的龙榻底下拖出来一口大箱子,楚珩凑近俯瞰,这箱子一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所盛放的全都是画卷。

    楚翊拉出这口箱子,神色间颇为得意,眉宇飞扬:“这是朕的秘密宝箱,母后都不知道,父皇你看。”

    他把画卷抱出来,一张张打开,全部铺开在了地上。

    楚珩凝睛不动。

    这画卷上所描摹之人。

    的确都是他。

    但是另一副容颜,对于如今的楚珩而言,已几乎完全陌生。

    画中之人容颜颇浓,剑眉朗目,高鼻薄唇,时而秉笔书文,时而持剑而立,人物周遭的景色亦颜色各异,从春色破蕊的坤仪宫南窗,修姿桀骜,直到青石磊磊的山岗,挽弓当风。

    或坐,或站,或卧,嬉笑怒骂百态。

    连楚珩自己都不知,这里有些在他的日常里从未出现过的画面,是出自哪位画师的天才想象。但一幅幅全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

    楚珩看得专注,一时仿佛忘了今是何时。

    陛下指了指画像,又看向楚珩,因为真的不像,陛下为难地挠了挠头。

    “爹爹,你怎么破相了啊?”

    破相。

    那就是变丑了。

    “……”

    从楚珩这一次回来伊始,认出他的人,还没有一个对他说,他变丑了。

    童言无忌最伤人。

    楚翊看到爹爹的脸色唰地就暗了几分,自知失言。好不容易才相认,不想给爹爹留下这么坏的印象,楚翊用两只肉手把小嘴巴捂得

    死死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着法子,但捂着嘴先表示一下,自己再不胡说八道了。

    好在他观察了少顷,感觉爹爹似乎并没那么生气,只是略有些怔忡。

    他把小嘴巴漏出一条缝隙,闷闷哼着:“爹爹不生气。”

    楚珩见他夹紧尾巴惨兮兮的小模样,确实有几分好笑,单手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抬到脚凳上,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不生你气。”

    楚翊稍稍放心。

    楚珩一只手便握取了小孩儿肉嘟嘟的下巴,观摩得极其认真,随后便下了评语:“不能再吃了。”

    不能再吃了。

    那就意思就是,说他太胖了。

    “……”

    楚翊一本正经地解释:“母后说过,等朕长大了,朕会抽条的!朕很好看!”

    楚珩若有其事:“崽子,你继承了我的美貌,怎能不美。”

    小皇帝曾经听人说,只要从小看那些教人赏心悦目的俊男美女,年年看,月月看,日日看,就能越长越好看。他日日都能见着母后,因此便不需操心这个,只把父皇的“遗像”时不时拿出来观瞻,等他长大了,一定也能出落个玉树芝兰。

    说罢,楚珩揪了揪陛下肥美的脸蛋。

    陛下却很高兴。

    爹爹说朕好看。

    那一定是真的好看。

    燕寝霍然卷起了一股熟悉的香雾,父子俩一同回眸,只见姜月见步履匆忙。

    “楚珩!”

    她抓住了楚珩的右臂,将他往外带,口吻匆促:“快跟我走,傅银钏这胎怕是很难保住了。”

    楚珩不明就里,回眸看了一眼楚翊,见他要跳下脚凳追过来,向他抵了手掌:“英儿,待在太和殿,谁也不要惊动。”

    禁中有厉王残党的耳目,窝藏在暗处。

    若是动静太大,会卷起涛浪。

    姜月见一路奔过来,沿途气息不匀了,仍在向他解释:“银钏身体底子不好,从前几个名医,包括乔老,都断言她不可能生下孩子,她和景午十年了都没怀上,这次是好不容易有孕了,她一直小心地用药保胎,但今夜突发腹痛惊醒,我方才把太医院的太医全召来了,但是,他们也都束手无策,楚珩,你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你的医术我虽然不知跟谁学的,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信任你的……”

    太后娘娘奔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了一大箩筐,楚珩只抓取了关键信息。

    但到最后,她说,她

    总是信任他的

    楚珩勾了薄唇。

    “试一试。”

    步入寝殿

    这里外间围了一圈儿的内官。

    而屋里

    则是一圈儿的太医。

    楚珩在寝殿外时脱了太后娘娘的柔荑

    但弯腰迈过门槛时

    眼风蓦然一动。

    在向南的纱幔飞扬宛若薄霭的一隅

    青梨木锦雀登枝纹曲屏畔

    年轻英俊的太医叶骊

    正垂眸将手藏于袖口

    烛光照耀下

    他露出的一方侧脸

    泛着美玉般光泽

    的确颇有几分姿色。

    被楚珩松开的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手

    再度被牵了回去。

    姜月见一怔

    见他突然快走几步

    犹如宣示主权般掠过了一行太医

    来到了帷帐之前。

    傅银钏此刻人是醒的

    但疼痛得厉害

    她因为惊恐

    整张脸失去了血色

    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

    紧紧地庇着

    不肯松开分毫。

    姜月见忙挥开两个碍事无用的太医

    把楚珩推过去

    口中不断安抚:“银钏

    你别紧张

    他会有办法的

    你这个孩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降生。”

    但傅银钏好像并不曾听到

    依旧紧紧护着肚子。

    一旁的栖蝶

    焦急得泪眼汪汪

    声音嘎哑:“夫人

    您就让太医看一看吧

    夫人……”

    她此刻身子脆弱

    精神瞧着也很是紧绷

    也不能强行掰开她的手

    万一她若是反抗起来

    后果不堪设想。

    楚珩褶皱了长眉:“傅夫人

    在下要替你保胎了

    你若是想生下他

    便听我的吩咐行事。”

    傅银钏还是听不到似的

    两眼直愣地望着帐顶。

    口说无用

    楚珩运指如风

    先封了她几处穴道

    令其先陷入昏睡。

    几个太医根本没看清他用的什么手法

    但一道风瞬息刮过之后

    傅夫人便睡着了

    她的手也自然放松垂落。

    这时太医们知道了

    一股脑要往前去看脉象

    蜂拥而上。

    姜月见早不信任一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了

    横臂阻拦

    并让翠袖和玉环两人封死了帘门

    玉环更是剽悍地拖了一把笤帚进来横在帘门前

    叉腰道:“妇人内隐

    都不得过问!”

    几个太医偃旗息鼓

    自知是脸上无光

    如今讪讪然不敢上前了

    只是仍然好奇那“苏探微”有什么法子

    便在一旁张望着。

    姜月见也只信任楚珩:“怎么样?可以保住吗?”

    楚珩皱了眉

    没有答复。

    姜月见急急地攀住了他的手臂:“这个孩子对银钏很重要

    我真的知道

    她有多么盼着有一个孩子

    如今好不容易……”

    景午前途未卜

    这个孩子又在存亡一线

    姜月见真怕

    最后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接连受创

    不知傅银钏能否缓得过来。姜月见朋友不多

    从前在姜家饱受欺辱

    入宫以后则是深宫寂寞

    只有傅银钏常来与她走动

    把她当做闺中好友

    不因皇后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

    这么多年的情谊

    姜月见真的不想、也害怕失去。

    楚珩握住了傅银钏的腕

    探了脉搏

    ?)

    另一手握着姜月见的小手

    轻轻一捏

    稳固住她的情绪

    低声道:“袅袅

    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