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于曼之穿着厚厚的毛衣坐在波士顿国际机场的候机室里。
    她满怀希望的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这里。可是,这两个星期的日子,并没有她想像中那么愉快。
    三年前,当谢乐生决定要来波士顿念博士学位的时候。她哭着问他:
    “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当然不会。”他抱着她说。
    那个时候,她以为最坏的结局是他爱上了别人。
    三年以来,他还是爱着她。可是,每一次重逢,她都觉得,他们的距离又远了一点。
    她已经不是七年前跟他初相识的时候那个毫无主见的女孩了;也不是三年前他去了留学之后,每天哭得死去活来,要他打长途电话回来安慰的女人。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她变得独立了,她有自己的梦想。
    假如是三年前,他叫她过来波士顿,她一定会答应,因为他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可惜,他在三年后才说这番话。
    他好像一本写在三年前的日记。三年后重看一遍,原来,不经不觉间,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理想也改变了。
    “你也是坐这班机回香港吗?”
    她抬起眼睛看看是谁。原来是李维扬。她没想到又碰见他。
    “你的事情办好了吗?”她问。
    他点了点头:“波士顿的天气真冷。”
    他看到她潮湿的眼睛。
    “你在哭吗?”
    她垂下头。
    “一定又是跟男朋友难舍难离吧?”
    “已经习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什么事情都会习惯的,譬如别离和思念。”他低声说。
    “是的,连思念也是一种习惯。”
    9
    在飞机上,李维扬的座位本来编排在于曼之后面的。他跟坐在她旁边的一位老太太换了座位。
    “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的吗?”他问。
    “你现在想知道了吗?”
    她告诉他,她是画儿童故事插画的。她在一家儿童杂志社上班。这本儿童杂志每星期出版,人手很少,她差不多负责所有的插图,因此工作挺忙碌。由于画的是儿童画,她的画都是快乐和色彩斑斓的。无论太阳或月亮,以至一个碗、一朵花、一条狗,都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埋头画画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记寂寞。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好喜欢。你呢?”
    李维扬摇了摇头:“工作很累。我每天面对的,不过是金钱游戏。”
    “那你喜欢做什么?”
    “开面包店。”
    “面包店?”她觉得难以置信。
    “对。不用怎么花脑筋,每天只是做面包和卖面包,那种生活多么写意——”
    “你会做面包吗?”
    “我以前在面包店做过兼职。”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那是我的梦想。”他点了点头,笑着说。
    10
    飞机从洛杉矶起飞已经七个小时了。于曼之在座位上睡着。醒来的时候,她发觉李维扬在机舱后面,正跟一个女人说话。那个女人偏着头,微笑着,留心的听他说话。然后,她又说了几句,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再说话。机上的人,大部分都睡着了,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然后,那个女人回到她在机舱最后排的座位,李维扬也回来了。
    “你碰到朋友吗?”她问。
    “她是我以前的女朋友。”
    “你的旧情人真多。”她揶揄他。
    “她是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大家很多年没见了。”
    “她看你的眼神,好像还是想念着你呢!”
    “她结婚了,现在跟丈夫住在洛杉矶,这次是回香港探望父母。”
    “你总共有多少个女人?”
    “你问初相识的朋友这个问题的吗?”他瞟了瞟她,没好气的闭上眼睛睡觉。
    11
    到达波士顿的那天,李维扬从机场坐计程车到近郊去。
    计程车在一幢四层高的灰白砖墙的公寓前面停下来。
    李维扬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面,按下门铃。门打开了,他爬楼梯到了二楼。一个满面于思的男人站在走廊上等他。男人跟他说:
    “她就在里面,等你很久了。”
    男人领他到屋里去。厅子里,一个年轻女人坐在火炉旁边一张靠背的椅子上。女人有一张很漂亮的脸。她的面色有点苍白。看到李维扬,她娇嫩地笑了。
    “你去倒两杯茶来好吗?”她吩咐那个满面于思的男人。
    男人听话的走进厨房去。
    “李先生,谢谢你肯来。”女人说。
    火炉旁边,有一棵圣诞树,树上挂着一串串缤纷的彩球,树顶上吊着一个银色的小天使。
    “这棵圣诞树很漂亮。”李维扬说。
    女人看着圣诞树,微笑着说:
    “是的,来波士顿八年了,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圣诞树。”
    男人端着两杯热茶出来,放在他们面前。
    “你可以把抽屉里那个绒布盒子拿来给我吗?”女人跟男人说。
    男人走进睡房去拿盒子。
    “他现在好吗?”女人问李维扬。
    “他现在有了自己的酒吧。”
    “那太好了。”她微笑。
    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绒布盒子从睡房出来,放到女人的手里,然后,又回到睡房,躲在里面,半掩着门,守候着在厅子里的她。
    女人打开盒子,把一叠钞票拿出来,递到李维扬手里。
    “你可以替我把这些钱还给他吗?”
    李维扬微微愣了一下。
    “这是我以前骗他的钱。”
    “你用不着这样做。”
    “八年前,他也用不着供我读书。”女人惨白的笑了笑,“你走了之后,我们一直努力储钱,希望可以把钱还给他。”
    “这些年来,他一定很恨我吧?”女人又问。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
    “是吗?”女人愣了一下:“那你怎样说?”
    “我告诉他,你拿了奖学金,而且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这个故事比原本的那个美丽多了。”
    “所以,你根本不用还钱给他。”
    “不。把钱还给他,我才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
    “你的病怎么了?”
    “医生说,也许看不到波士顿的春天。”她望着窗外的飘雪,惨然地笑笑,“我本来以为可以理直气壮的活着,现在看来只能理直气壮的死去。”
    “要不要我把事情告诉他?”
    “不,不要。就让他永远相信你编的那个故事吧!”
    “他结了婚吗?”她问。
    李维扬摇了摇头。
    “那么,他有女朋友吗?”
    “没有。”
    “他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女人眼里闪着动人的光,仿佛是在期待一个美丽的
    答案。
    “不会的。”李维扬说。
    她幸福地笑了。
    “李先生——”
    “什么事?”
    “当天找到我的时候,你讨厌我吗?”
    “不。”
    “为什么不?我骗了别人的感情和血汗金钱。”
    “我就是不觉得你讨厌。”
    “谢谢你。”她指了指睡房里面,说:“他比以前生性了。你编的谎言也不是全错,我的确找到一个很好的男人。他是我最爱的人,为了他,我可以欺骗世上任何一个人。我就是如此不堪的爱着他。”
    李维扬被“如此不堪”这四个字深探震撼着。有什么比如此不堪的爱情更令人惭愧却又无可奈何呢?
    李维扬把手上的钱还给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