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的时候,韩纯忆觉得肚子有点饿,换了衣服出去买点吃的。经过公园时,她看到叶永绿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捧着—大盒曲奇饼吃。
    “你为甚么会坐在这里吃东西?”
    “是曲奇饼来的,你要试一块吗?”
    韩纯忆吃了一块,说:
    “太甜了,好难吃。”
    “韩小姐,你真是坦白。这些曲奇饼是文惠亲手做的,她要我带回去请同事吃,可是,大家都不感兴趣。我不想她失望,所以要把盒里的曲奇饼吃光了才敢回家。”
    “你真是——”韩纯忆在叶永绿身边坐了下来,说:“其实你是在向她说谎。好吧,我来替你吃一些。”
    “谢谢你。”
    “上一次,你不是说过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向我赔罪的吗?”
    “嗯。”叶永绿点头。
    “我想写你们的故事。”
    “我们的故事有写的价值吗?”
    “像你这种男人太稀有了。你不介意吧?”韩纯忆一边吃曲奇饼一边说。
    “当然不介意。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叶永绿好奇的问。
    “我还在想。放心,我会给你们一个幸福的结局。”
    叶永绿几经努力,终于把盒里的曲奇饼吃光。他捧着肚子站起来说:
    “糟糕,我明天可能跑不动了。”
    “你明天要赛跑吗?”
    “嗯,是校友会的慈善马拉松赛跑,我和姜言中都要参加。”
    “那么,预祝你们胜利。”
    “谢谢你——”
    “纪文惠会去打气吗?”
    “会的。”
    “那么你一定要赢,否则她会不幸福。”韩纯忆取笑他。
    “我会加油的!我会是第—个冲过终点。”
    比赛那天,叶永绿冲过终点时,忽然倒下了。
    在急症室的长廊外,医生告诉姜言中,叶永绿的死因是心血管闭塞,平常可能没有病征。
    姜言中不知道怎样告诉长廊另一端的纪文惠。她是从来没听过坏消息的。纪文惠远远望过来,姜言中低下头饮泣。
    纪文惠贴在走廊尽头的玻璃门旁边,外面已经天黑了,她很害怕明天会来临。天亮了,她的梦就要醒了,她的幸福也完了。她的幸福,都是阿缘给她的。
    后来有一天,她做了一盒曲奇饼拿去给韩纯忆。
    “阿绿以前是不是找过你?”她问。
    韩纯忆怔住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出版社的工作是他给我安排的。我知道我做的曲奇饼太甜,很难吃。我擅自在你的小说里加上自己的句子,令你很生气,阿绿一定是找过你道歉,不然的话,那天你也不会请我吃午饭——”
    “你甚么都知道?”韩纯忆很诧异。
    “我并不是阿绿所想的那么天真——”
    “那为甚么——”
    “我装得那么天真,只是感激他为我所做的一切。”纪文惠抹去眼角的泪水,说:“多少年来,他为我筛掉所有不开心的事。从今以后,再没有这样的人了。”
    “我以前也有一个男朋友。”韩纯忆说。
    “他也是替你筛掉所有坏消息?”
    “不。他喜欢把甚么也藏在心底。”
    “那你们为甚么会分手?”
    “我们吵架吵得很厉害。也许是我的问题吧。”
    “你有甚么问题?”
    “爱情小说写得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活在现实中还是梦想之中,我要的爱情,或许根本不存在。”
    “如果阿绿能够活着回来,我愿意和他分开。即使他不再爱我,也没关系。只要他活着。”纪文惠说。
    “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韩纯忆说。
    韩纯忆啃了一块曲奇饼,说:“这一次的味道刚刚好,不会太甜。”
    “谢谢你,韩小姐。可惜你太老实了,你说的谎言,没阿缘说的那么动听。”
    “是的,他才是天使。”
    “可是,天黑了,我的说谎天使要睡了。”纪文惠遥里着窗外的星星说。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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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觉得思念是甜还是苦的?”
    “应该是甜的吧?因为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思念。”
    “我认为是苦的。因为我思念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是我男朋友,他死了。”
    “他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样的,他会想你活得快乐。”
    “是的,我的快乐常常是他最大的幸福。”
    “你最怀念他的甚么?”夏心桔问。
    “他会为我筛掉所有坏消息,只把好的消息告诉我。他是我的天使,是来向我报佳音的。”纪文惠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她知道流泪是不应该的,阿绿不会想看到她这个样子。她用手指头抹去眼泪,又笑了起来。
    “这支歌是送给你和你的天使的。”夏心桔说。
    一支《平安夜》的钢琴曲温柔地从收音机里飘送出来。
    纪文惠多久没听过这支歌了?她念的是教会学校,从前每一次唱《平安夜》,她也怀着圣洁和崇拜的心去唱。只有这一夜,她是怀着一颗哀伤的心去唱。
    “多少慈祥,也多少天真,
    静享天赐安眠,静享天赐安眠——”
    她从来没有细读歌里的每一个字,今夜,她一字一句的听进心坎里,这是《平安夜》吗?这支本来是颂赞圣婴降临,为世人赎罪的歌,今夜却变成一支安魂曲。
    是的,天使总是要回到天上,阿绿给她的快乐,也是有期限的。期限到了,他就要离开。多么不舍,她也要接受这个安排。从此以后,过着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
    阿绿走了之后,她没有去碰过他的东西。她不敢去摸他的衣服,不敢拿起他的书,她不想接受他离去的事实。可是,今夜,她心里忽尔有无限平安,她不再害怕了。除了她,还有谁更爱惜他留在世上的一切呢?
    她把阿绿的衣服折叠起来放在箱子里。阿绿的衣服不多,都很朴素。她常常认为他应该穿得稍微讲究一点,如今他不在了,他的朴素,反而成为他的优点,让她怀念。
    阿绿的书很多,她不是每一本都有看。今夜,她坐在地上,用手把书上的尘埃抹走。她无意中拿起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书里面好像夹着一些东西,她把书打开,里面藏着一张照片,是阿绿和一个女孩子的合照。照片上没有日期,阿绿看来很年轻。那时候,她和阿缘应该还没有认识。那个女孩子笑得很甜,她身上穿着红色的护士学生制服。阿绿的手拖着她的手。这个女孩是谁呢?阿绿从来没有提起过这段往事。为甚么他从来不说呢?这张照片又为甚么放在书里,是巧合还是有某种意义?
    第二天早上,纪文惠拿着照片回去出版社,问姜言中:“你认识照片中的女孩子吗?”
    姜言中拿着照片看了看,说:“我不认识她。”
    纪文惠失望的说:“你们是同学,我还以为你知道。”
    “大学时我去了美国念书。这个女孩子也许是他在那个时候认识的也说不定。”
    “那时候你们有没有通信?”
    “有的,阿绿常常写信给我,反而我很懒惰,很少回信。”姜言中不好意思的说。
    “那么,阿缘有没有在信里提起这个女孩子?”
    姜言中想了许久,抱歉的说:“这么久以前的事,我真的不记得了。”
    “那些信呢?你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离开美国之前,我扔掉了。”
    “甚么?你把阿绿写给你的信扔掉?”
    姜言中尴尬的解释:“我这个人不喜欢收藏东西,我连以前女朋友写给我的情信也扔掉了。这样的人生比较简洁嘛!”
    纪文惠失望地把照片放回皮包里,突然又想起甚么似的,说:“她当时穿着护士学生的制服,现在应该已经是护士了。我可以拿着照片每间医院去找。”
    “香港的医院这么多,护士又有这么多,这不是太渺茫了吗?你为甚么要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