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绿的书里发现这张照片的那一刻,我有点生气。为甚么他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件事呢?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最爱的人,但是,他最爱的人会不会是照片中的女孩子呢?照片中的阿绿,看起来很幸福。可是,拿着这张照片多看几次之后,我又不生气了。我很想认识这个女孩子,我和她之间好像有某种连系。她知道阿绿已经不在吗?我想,我应该把这个消息送去给她。”
    “女人真的会做这种事吗?我是说,去找死去的男朋友的旧情人。”
    “这种做法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我很想知道阿绿的一些过去。跟一个曾经和他—起的女孩子见面,对我来说,也许是—份慰藉。”
    姜言中笑了笑:“假如有天我死了,我的女朋友也会去找我的旧情人吗?”
    “这个很难说啊!”
    “她们可能会坐在一起投诉我的缺点,然后愈说愈投契,后来更成为好朋友呢!”
    “这样不是很温馨吗?”
    姜言中向往地笑了。那个场面不是很有趣吗?他死了之后,他的旧情人们坐在一起怀念他。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有一次,他上网时无意中发现一个“寻人网站”。
    “你或许可以去“寻人网站”试试看。”他说。
    “甚么是“寻人网站”?”
    “那是个专门帮人寻找失去联络的朋友和亲人的网站。你可以把想要寻找的人的资料、照片,甚至书信放上去。浏览这个网页的网友,说不定正是当事人或当事人的朋友。你去碰碰运气吧。”
    “真的会找到她吗?”
    “我不知道,但是,说不定她的朋友会看到。”
    “我会试试看的。”
    “寻人网站”的网址是www.missedperson.com。在网上寻人的人真多啊!这里有一个已经移民德国的女孩子寻找小学四年级的男同学,有—个香港女孩子寻找她在街头偶遇的画家。
    纪文惠把阿绿和那个女孩子的照片,跟那本《生活在他方》一起放在网上。她用阿绿的名义刊登这段寻人启事,也留下了阿绿的电子邮箱,这样,那个女孩子说不定会愿意回覆。
    每一天,纪文惠也会打开邮箱好几次看看有没有消息,可是,一直也没有回音。
    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阿绿留下的—件毛衣,每天晚上,坐在他那台电脑面前,等待佳音。
    深秋时分,医院的病人特别多,尤其是外科病房,挤满了各种病症的人。其中一位老伯伯,名叫翟长冬,梁舒盈有空间的时候,最喜欢跟他聊天。翟长冬是个魔术师。他的肺癌复发,大概过不了今年冬天。他是个乐观的人,并没有自怨自怜,反而常常表演一些小魔术逗病房里的人笑。
    一天午夜,翟长冬睡不着,梁舒盈走到他的床边。
    “你为甚么还不睡觉?”
    “梁姑娘,你有想念的人吗?”
    “为甚么这样问?你是不是有—个?”
    翟长冬微笑:“真的希望有机会再见到她。”
    “她是你旧情人吗?”
    “那是一九六八年的事。我在“荔园”表演魔术,其中一个项目是飞刀,那就是把一个女人绑在一块直立的木板上,然后,魔术师蒙上眼睛掷飞刀,每一把刀也不偏不倚的掷在她身边——”
    “我知道,我也在电视上看过!”梁舒盈兴奋的说。
    “那天晚上的观众很多,我问台下有没有人自愿上台,一个女孩于立刻跑上台,她长得很漂亮。”翟长冬回忆着说,“换了任何人都会害怕,她却一点也不害怕。我的飞刀当然也没有掷中她。当我替她松开手上的绳子时,她狠狠的盯着我,说:“我恨你!你为甚么不掷中我?”
    “那后来呢?”
    “我没有再见过她。也许她当时很想寻死,却没有勇气自己动手,所以想找个人代替她下手吧。在我几十年的魔术师生涯里,这是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我真的很希望再见她。”
    “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老婆婆了。”
    “但我会把她认出来。”
    “你为甚么想见她?”
    翟长冬笑了起来,眼里泛着柔光:“也许我爱上了她吧。”
    “我可以替你找她,但有一个条件。”
    “甚么条件?”
    “你要教我魔术。”梁舒盈笑笑说。
    “这个太容易了。你有甚么方法找她?”
    “前几天我听到几个同事说有一个叫“寻人网站”的东西,可以在那里寻人。
    一个一九八O年在香港念小学四年级,后来移民到德国的女孩子,在网上寻找她当年的一个男同学,结果给她找到了。看来这个网站也是有效的。”
    “甚么是“网站”?”
    “是九十年代的魔术,你做梦也想不到的。”
    翟长冬并没有那个女人任何的资料。梁舒盈只好把一九六八年在“荔园”发生的那—幕写在寻人栏里。当事人一定会记得这件事,如果那位老婆婆还会上网的话。
    这个“寻人网站”真是千奇百怪。有人寻找在街上偶遇的人,有人寻找不辞而别的男朋友。翻到下一页,梁舒盈看到自己的照片,是她和阿绿一起照的。阿绿在寻找她,那本《生活在他方》也一并放在网上。她立刻把电脑合上,连插头也拔掉。她坐在床上,用被子包里着自己。她第一次体会到“近乡情怯”这四个字的意思。一个日夕盼望回去故乡的人,终于接近故乡时,却胆怯起来。长久的期待一旦实现了,好像不太真实,太不可信,也太难接受了。她怕。
    第二天,在病房里,翟长冬问她:
    “找到了没有?”
    “不会这么快的,你要耐心等一下。”
    几天之后,翟长冬去世了。他等不到冬天,也等不到那个他想念了三十二年的人。他带着永远的遗憾离去。
    拒绝被寻找的人是否太残忍了一些;梁舒盈重新打开电脑,来到“寻人网站”的寻人栏。那张照片是在医院草地上照的,当时她还只是个护士学生。阿绿正在念大学。
    多少年来,她一直在等他。现在,她一双手紧张得有点颤抖。
    “阿绿,是你找我吗?”梁舒盈写了—封电子邮件给叶永绿。
    当天晚上,她收到阿绿的回音,他问:
    “我们可以见面吗?”
    他们约好在一家意大利小餐馆见面。这天是她的休假。她怀着兴奋的心情赴约。
    那么多年没见了,阿绿现在好吗?他变成怎样了?他结婚了吗?不会的。她真想快点见到他。
    来到餐厅里,她见不到阿绿。坐在那里等她的,是一个个子瘦小的女人。
    “你是谁?”
    “我是阿绿的女朋友。”
    “你找我有甚么事?”
    “我想告诉你,阿绿死了。”
    梁舒盈本来满怀希望来这里跟阿绿重众,现在,竟然有一个自称是阿绿女朋友的陌生人告诉她,阿绿已经死了。那个根本不是甚么“寻人网站”,而是一个专门作弄人的网站!
    “我是在收拾阿绿的遗物时,在那本书里无意中看到你们的照片的。”纪文惠说,“请你原谅我用阿绿的名义找你。我觉得我应该把他的死讯告诉你。”
    这个女人看来不像是作弄她。那么,阿绿的死是真的吗?他这么年轻,不可能的。
    “阿绿是怎么死的?”
    “他参加赛跑时突然昏倒了,是心脏病。”
    “你为甚么要告诉我?”她流下了眼泪。
    “因为你们曾经一起呀!”纪文惠天真地说:“照片上的你们很幸福。”
    “是的,我们是初恋情人。”
    “喔,原来是这样,可不可以告诉我,阿绿以前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很好,真的。”
    “我知道。”纪文惠微笑说。
    “我在护士学校的时候,他在念大学,大家可以见面的时间不是很多。为了帮补家计,他每天下课之后还要去替学生补习,又要去教夜中学。我埋怨他没时间陪我,我们为了这个原因常常吵嘴,后来也就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