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窥看你的书房,里面的书更多了,用来画图的一张木桌上堆满了一卷卷的图则。
    我突然明白,夏夏头一次打电话给你的那个星期五晚上,你说你正忙着,并不是故意吊她胃口,你是个很投入工作的人,
    “他回来了!”夏夏突然说。
    我心里一颤,转头看过去。
    我没看见你。
    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这时,她己经从窗边的椅子站了起来,看向窗外,好像看到了某个人。
    我走过去,挤到她身边。想看看你,却没看见。
    你已经走进了公寓的大堂。
    我错过了你。
    夏夏转过头来,脸朝我很得意地笑了几声,说:
    “嘿嘿,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那不过是一句孩子气的说话,而然,在后来的记忆里,那句话一直都是酸酸的。
    所以,这两年来,我总爱站在这扇窗子的前面,等你回家。
    当我看到你回来,我会傻气地跟自已说:
    “嘿嘿,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这么做,仿佛是一个小而甜蜜的胜利似的。
    夏夏说完那句话,飞快地躲到大门后面,朝我使了使眼色。
    她想在你进屋里来时吓你一跳。
    她示意我过去,我却只懂紧张地杵在窗边。
    这时,门从外面打开。
    我终于看到了你。
    夏夏被挡在门后面。你没看到她。
    你看到的只有我。
    你惊讶的目光投向我,似乎正在心里想:
    “这女孩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时那刻,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整个世界,就只有我和你
    6
    夏夏说你长得很帅。
    她错了。
    你长得比她形容的还要帅,比我想像的还要帅。
    我以为你就是以为你就跟她从前交往过的那些男生一样,虽然长得漂亮,要不是响吃软饭的小白脸,就是在女人堆中长大的粉雕玉琢的公子哥二,没有半点男子气概,在路上不小心摔一跤说不定也会哭着找妈妈。
    虽然你总是对我说:
    “我老了啊!我比你大二十五年!”
    然而,在我心中,你从来没改变,始终是那时那刻,我第一眼就爱人了的人。
    你那天穿了一套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钮扣松开了,领带拿在手里,应该是你上楼梯时脱下来。
    你修长挺拔,一头浓密黑亮的清爽短发,脸上带着活泼生动的神情,英姿凛凛。
    你拿领带的动作多么潇洒,你的微笑多么迷人。有一秒钟,你那深邃的眼眸好奇地看向我。
    那时一双多情聪明又复杂的眼睛。多年来,我一直看不透这双眼睛。
    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来说,这一刻好比永恒。
    我像着了魔似的看着你。
    我也突然一时到我这天的打扮多么寒伧。我脸色苍白,瘦骨伶仃。我的短黑发总是固执地翘起。我身上的薄裙子是旧的,看起来十足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个卖货才的女孩。
    你又怎会像我爱你一样爱上我?
    “我在这儿!”这时,夏夏从门后面跳出来,亲昵地勾住你的手臂。
    你的目光全部转向她。
    “人家等你很久了啊!”她对你撒娇。
    你朝她含情地笑。
    你总是这样对你身边的女人笑。
    “这是我同学西西。”
    西西是我的洋名。我本来的洋名是西西莉亚,但是大家都习惯了叫我西西。
    你从来就不知道我的本名,你也没问过过我,就好像我跟其他女孩一样,只是个过客。你也许认识许多叫西西的女孩,
    幸好你从没问过,因此,二十年后,我可以用我的名字庄宁恩。你以前根本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我曾经是西西。
    夏夏给你介绍之后,你走向我,朝我微微一笑,说:“你是西西?”
    我本该回你一个微笑,可我却破你销魂的目光迷住了,扭扭捏捏地窘红了脸,说不出一句话。
    夏夏得意地对你说:
    “我们两个加起来就是西夏王朝!很强大的呀!休想欺负我们!”
    你咯咯地笑了。说:
    “那就是蛮夷了!后来还给成吉思汗灭了!”
    “对!我们是野蛮人,我们要吃饭啦!我肚子都饿得贴了背啦!”夏夏嚷着。
    你甜腻地说:
    “对不起,要两位小姐等我,我去洗把睑就来!”
    你没有再多看我一看,径直走进房间里去。
    我多么恨我自己啊?我为什么没有在你面前表现得好一些?
    “你觉得他怎样?”夏夏小声在我耳边同。
    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
    “他是不是跟我以前的男朋友不一样?他很迷我呢!”
    说完之后,她走到长沙发那边,从皮包里掏出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擦口红。
    我从来就没这么妒忌过她!
    那一刻,我甚至傻得害怕她会嫁给你。
    我多傻啊!你根本不会结婚,不会被任何一个女人束缚。
    但是,那个时刻,我还不了解你。
    我突然有一股冲动,想从你那儿拿走一样纪念品,它是属于你的,是你的手抚摸过的,让我可以欺骗自己,用另一种方式去亲近你。
    7
    我想也没想,就从你的书架上抓起一本书,连那本是什么书都没看清楚。
    我几乎是颤着声音跟夏夏说:
    “我可以跟他借一本书吗?这本书我没看过。”
    “好喔,待会我问问他。”
    她掀开了那台钢琴,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随意弹了几个音符。
    这时,你从房间里出来。
    刚洗过脸的你,脸庞两边的头发有点湿湿的,看来像个好动的孩子。
    “我很久没练琴了。”夏夏说。“这钢琴你会弹吗?还是用来装饰的?”
    你没说一句话,坐到钢琴前面,手指在琴镇上翻飞徘徊,是如此的专注,如此的动人。
    从那一秒钟起,我永永远远地爱上你了。
    我也开始恨你。
    你那么有内涵,却追逐没有内涵的女孩子。
    你那么有才华,那么有学识,却也沉溺逸乐,恋慕女色。
    你对工作认真,却又玩世不恭,浪掷爱情。
    每一面都是你。
    你这个混世魔王!
    “西西想向你借一本书。”夏夏对你说。
    “你喜欢王尔德?” 你看了看我紧紧捏在手里的那本书。
    “借我的钱不用还,借我的书要还啊!”你朝我微笑很认真地说。
    我只懂窘困地点头。
    “我会还你的。”我回答你。
    信生,这二十二年前的一天,你记起来了吗?
    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
    为仕么要让我在那天遇上了你?
    要是没有遇上你,也就没有以后漫长的思念折磨。我也许会过着比现在幸福的人生。
    然而,要是有人敢把这一天从我生命中拿走,我是会使尽最后一口气,狠狠咬住他的手臂,要他放手还给我的。
    8
    那个夜里,我挨在我的窄床上,抱着你读过的那本书,一直读到天明。
    那一刻,它是属于我的。
    书页已经有些泛黄了,我想像你是在很久以前,也许是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读过这本书。
    书的主角名叫格雷,是个美男子。
    书是我急急地从你的书架上抓起来的,在那浩瀚的书海里,为什么偏偏让我拿到王尔德这本《格雷的画像》,而不是别的书?
    直到二十年后,我才明白,这是我摆脱不了的命运。
    命运和偶然的分别,是命运早已埋下了伏笔,我们却往往要等到许多年后,猛然回首,才惊觉那深沉的一笔。
    9
    因为你,从那天起,我也爱上了艺术,爱上了古典音乐和萧邦。
    我常常去图书馆借读这些书。
    即使不明白,我还是一读再读,沉醉其中,想成为你喜欢的女人。
    本来只听流行曲的我,一头栽进古典音乐里。我用零用钱买了我第一张萧邦钢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