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允许别人拥有她的画像。
    自那而后,他便天天吵着要出门,一天照三餐,外加点心和消夜,每日不厌其烦地缠着她绕来绕去,唠唠叨叨,烦得她想把他的嘴缝起来。
    「已经收口了啦!」
    「还没好。」
    「但大夫说再过十天上下便可痊愈了。」
    「那就是还要十天上下。」
    「娘子啊……」
    真是够了!
    满儿受不了的放下女红。「坐轿!」
    「坐……坐轿?」金禄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千金小姐或闺阁姑娘家!」
    「不坐?那就算了!」满儿低头继续缝缝补补,懒得再理他。
    「嗳,算了?」金禄一惊,「不不不,不能算了、不能算了!好好好,为夫坐轿、为夫坐轿!」回头,呻吟。「天哪,这还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坐轿呢!」
    幸好不是花轿。
    ☆ ☆ ☆
    马老太爷人好说话,要取回那幅画并不难,金禄只要当场挥毫再画一幅画交换即可。
    巧的是,当金禄正在画作时,恰好一位朋友来造访马老太爷,那是位看上去相当率性的文士,不知为何,看着金禄画了一会儿,他竟也手痒起来,摊开画纸也在一旁画起来了。
    待金禄画好后,也去看文士画画,看着看着,金禄忽又摊开另一张画纸再画;等文士画好,再去看金禄的,扬一扬眉,也画起第二张来了。
    于是,两人就这样你一张、我一张画个没完,满儿不觉坐在椅子上打起盹来,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没想到一觉醒来他们竟然还在画,一边谈论一些她听不懂的对话,滔滔不绝,意气飞扬。
    男人!
    满儿抚额哀叹。
    自这日起,金禄便天天跑到马老太爷宅邸去和那位文士一起画画,满儿跟了两日后就没再去。
    要在那里打瞌睡,不如留在总督府里喂蚊子,起码自在多了。
    令她暗自欣喜的是,金禄的画上落款都用上了她送给他的石印,而且他确实在马老太爷宅邸画得很尽兴,聊得也很快意。
    重要的不是他有没有陪她,而是他过得轻不轻松、愉不愉快。
    虽然他是为了她而受伤,但若因此而能让他得到一段轻松惬意的日子,做的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见的是他自己想要见的人,谈的是他自己想要谈论的话题,她反倒能释然一些,心里头也不会再那么在意他是为了她才受伤,反而庆幸他能藉此机会过上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或许金禄也隐约察觉到了她这种想法,因此这日他一回来便捧出最可爱的表情来向她央求。
    「娘子,待此间事了,咱们上杨州去逛逛如何?」
    「杨州?」满儿想了一下。「那人回去啦?」
    「回去了。」
    「他邀你去找他?」
    金禄嘿嘿笑。「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过于娘子也。」
    「别乱捧,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满儿笑骂。「你想去的话当然没问题,不过我倒是有点奇怪,你很少跟人家谈得来,为什么那人就行呢?」
    金禄耸耸肩。「因为他很怪。」
    「怪?」满儿怔了怔。「哪里怪?」
    「性情怪,言行怪,文章怪,画画也怪。」
    怎么不说他自己最奇怪?
    「所以他就是一个怪人啰?」
    「不,他只是性情格外狂放不羁、随性所欲。」
    「唔……」满儿点点头。「这样的人或许是会有点怪。」
    「他说杨州有比他更怪的人哦!」金禄兴致勃勃地说。
    「所以你想去看看?」就跟小孩子一样。「没问题,你要真想去就去。」
    「我是想去,不过……」金禄双臂环住她,清澈的大眼睛里盈满歉疚之色。「就是怕会冷落了娘子你。」
    「冷落?」满儿两眼一翻。「拜托,我比你更忙耶!」忙着研究食谱上的素斋为什么经过她的手煮出来之后,味道竟然跟她在寺庙里吃到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娘子在忙啥?」金禄疑惑地问。
    「忙……」顿住,满儿摇摇头。「不成,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总之,我一直待在总督府里,绝对没有到处乱跑,你问塔布就知道了。」
    「不必问,我相信娘子。」
    「相信就好。」依偎在他胸前,满儿仰起脸来。「啊,对了,我都还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呢?」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郑板桥。」
    ☆ ☆ ☆
    立秋后未久,一阵雨落,凉意随之降临,清风徐徐飘来,淡淡的桂花香中隐含着一丝幽冷的气息,一种轻柔沉静的幽冷,不是真正的冻寒,只是让人恍然顿悟:秋,来了。
    取来一条薄毯子,满儿悄悄替金禄盖上,他躺在书房里的锦榻上睡着了,双手交迭在脑后,脸上盖着一本书,微微打着呼噜,非常闲适。
    回到书桌后,满儿准备继续研究食谱里究竟是哪里被她疏忽了。
    「福晋。」塔布不知何时摸来她身后。
    「嘘,小声点!」满儿压细嗓门,指指锦榻,意谓别吵醒正在和周公研究棋艺的人。「什么事?」
    「有人要见王爷。」塔布也把声音放到最轻。
    「王爷睡着了,叫他晚点再来。」
    塔布脸现为难之色。「可是……」
    「让他进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既不是塔布,更不是满儿,还带着点儿困意,话说的有些含糊,仿佛还没睡醒。
    满儿愕然回眸。「咦?原来你醒着!」
    「不,我才醒。」榻上的人一动也未动,声音从书本下面传出来。「让他进来吧!」
    那人一进来,满儿立刻注意到是六月那时候来见金禄的那个人。
    「什么事?」金禄懒洋洋地问,还是一动不动。
    「找到了。」
    「确定?」
    「确定。」
    「好,你去找李卫,告诉他本王要见他,要他在二堂等候。」
    那人离去片刻后,金禄方才慢条斯理地取下脸上的书,坐起来,慵懒地伸了个大懒腰,然后对满儿咧开一嘴灿烂的笑。
    「娘子,为夫立刻得出门去办件事儿,办妥之后,咱们就可以离开杭州了,在那之前,娘子有什么事待办就赶紧办好,或者想要为夫陪你上哪儿去遛遛也行,全依着娘子你了。」
    满儿点点头,随口问:「你要上哪儿?」
    眼儿眨了一下。「回京后再告诉娘子可好?」
    满儿耸耸肩。「无所谓。」
    于是,金禄也出去了,满儿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思索片刻。
    「塔布!」
    「奴才在。」
    「可以帮我跑趟康桥镇吗?」
    就她而言,食谱的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 ☆ ☆
    中秋前夕,金禄回来了。
    「娘子,我回来了!」
    「你的事办妥了?」
    「妥了。」
    「好,那先陪我上柳家一趟……」
    他们一起到柳家道别,还在那儿住了一宿。翌日,他们又跑到白鹤峰下去捡桂花瓣。
    不似梅兰竹菊那般孤傲清高,桂花是朴实无华的,却也有它淡泊自甘的美,幽幽的香气清可绝空,浓能远溢。而在这中秋时节里,迟开的花儿方始舒瓣吐蕊,早开的花瓣却已是落英缤纷,如细雨般飘落着星星点点的桂花雨。
    「以前怎地没见娘子你来捡过?」
    「时节不对呀,而且……」满儿仰着娇靥,任凭落花跌上她的眼、她的嘴,感受那诗样的情怀。「我想要你陪我一起来。」
    双臂自后环住她,小嘴儿俯下来贴上她的耳。「桂子落佳人,天香云外飘。」
    满儿噗哧失笑,「你擅改宋之问的诗!」她指控。
    「叫他来告我吧!」金禄喃喃道。
    「他早就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要是真来告你,」满儿咯咯笑着。「你就该吓死了!」
    舌尖儿偷偷冒出来舔了她一下。「捡完了桂子又要上哪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