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汝大怔怔地:
    "一!"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日后我去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设项。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电涵半昏:
    "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的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高高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回乡探亲"往返频密了。每次出现,不单"四转"、"人转"地捎来。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哨的——武先生的品味。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随身听) ,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购火车站位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件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
    "你饿吗?"
    哇,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爽"字。是规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个"爽"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香港真香!"
    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逝,难以重拾,不堪回首。惟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做出准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实在也饿了。
    武汝大把她领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威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他耐心地呵护她:
    "莲妹,吃完才再出来拿吧。"
    "什么?"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在低调的灯光下,他心头一荡,情难自禁。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贴到她耳边,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
    "你慢慢吃。我上台唱一首歌给你听!"
    然后,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路起双脚把架上的麦克风取下来。他拎着麦克风,自我陶醉,也强逼全体食客陶醉。武汝大展开歌喉:……红唇,烈焰,
    极待抚慰,
    柔情,欲念,
    迷失得彻底……
    落地玻璃窗外,是朦胧的夜色,单玉莲听着情歌,唤着美食,心满意足。
    她问他:
    "从这里看出去,见到元朗吗?"
    "怎见得到?元朗很远,地方很大。"
    元朗。
    调堂今天很热闹。
    朱红的大门侧,有中英文对照的简介:"武氏家族于公元十五世纪由江西省移民新界,其后宗族支派繁衍,并建造们堂数检,以供祭祖、庆祝盛典及节日之用。根据古物古迹条例,此宗柯受法律保护……
    调堂经过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视武汝大招亲。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廉城和鹤、瓜鹏绵绵、大大地张着如同虎口的灶、光绪十六年庚寅思料一甲二名钦点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执关刀的门神……
    今天单玉莲入门了。
    四周挂了喜帐,有大红双喜字,也有"骛风和鸣"、"五世其昌"、"珠联璧合"……
    武家树堂大摆筵席吃盘菜。内进是厨房,大处大锅,妇女们落力地预备,木盆中盛放着鱼块、鸡肉。猪肉、猪皮、冬菇、豆腐泡、笋、乌头……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头戴小卜帽,还曾花挂红。他一边照镜子装身,一边拚命把卜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捐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过来他身旁,讲了一句话。
    伴郎好似狠心照:
    "你一定'支了上期'啦!"
    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当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也便骗自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恨这不识时务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颤着屁股在他身后拚命解释,讨好……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调堂中那暂辟为新娘房的小室出来了。她的头发烫过,指甲涂上艳红的寇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媚,喜气逼人。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荡漾一片红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
    "老婆!老婆!"
    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牵着过去了。
    "老婆!过来斟茶。"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岭姐,负责照应新娘子。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这是太婆。"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全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核棱的一个秃顶,强装组成一个偎智,客边插了朵鲜花。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的一个柑。看来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祗,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
    "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你番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