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
    "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
    "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迥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她是他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招呼:
    "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气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边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出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
    "没事、没事,过了今晚就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的,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第四节
    女人的座位设于洞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
    "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树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顿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龙,便游街去。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
    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
    在帘下磕瓜籽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一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胆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
    "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变虎鞭!"
    "努!"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奖,嫉妒而歪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赶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人:
    "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斯沓,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前,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钉、将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
    "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
    "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开,在惶恐中,心神大乱。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疼,只是道:
    "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
    "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
    "莲妹,我最劲儿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拣着掉在她两顿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籍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般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
    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红烛泪干。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狠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围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
    "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迸出绿色的浆汁。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呵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
    "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涨,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
    "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
    "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
    "你的屋怪怪的——
    "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闲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