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不要停!
    她要他恨她。
    你不爱我,恨我也是好的。恨也需要动用感情!
    不料,她见到窗外有另外一个人影。
    如不合情理的记忆,回来了。她在动荡之中,看见那个人影——他是西门大官人。
    他自狮子楼下坠。
    缓缓地、缓缓地下坠,至街心。
    血花四溅。
    架上的书也散乱了。
    缓缓地、缓缓地披了她一头一脸一身。
    一页一页,上面都刻着:"淫妇"、"达达"、"淫妇""达达"
    一切都是浮游昏晕的感觉。
    但她意识到——他死了!
    她凄厉地喊:
    "你不要死!"
    她拚尽全身力气推开他。他牛吼似地一声,喷得她湘裙湿德了。他喘息:
    "你干什么?死就死啦!"
    "我怕死!"
    "哈哈!"SIMON狂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只觉心惊肉跳!十分不祥。
    SIMON见她脸上阴晴不定,只管整理好衣装。自己也静下来,无端地有点悲凉。
    "我不怕死,我怕老。好日子不长,咬一声又飞去了,一个人老了,就会后悔怎么没有把握。你怕老吗?"
    像一张网,忽地把因果牢牢缠着。要把握并不长久的好日子!过去了,如何追得回呢?不管是否得到,起码追过呀。
    单玉莲催促他离去。让一切匆匆还原。
    他抬头望着她:
    "不知为什么,我有时挂念着你。"
    门就在此时被踢开了。
    武龙自那进屋子,终于忍不住,赶过来,破门而入。但见二人已然分开,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SIMON乘机脱身:
    "得了得了,就可以拍啦,不用催得那么紧急。"
    又向单玉莲叮嘱:
    "就照刚才教你的姿势拍照好了。装了身便快点就位。"
    他施施然地,一手轻轻推开武龙,大模大样出门去。
    武龙揪着他的衣领,怒目而视。正待发作。SIMON不慌不忙地拔过他的手。濒行在他耳边道:
    "怎么气成这个样子?你是她条'仔'么?一看就知了。"
    然后他很体已地补充:
    "你也不想害死她吧?她肯的,你问她去。你情我愿。好了,ENJOY YOURSELF!(你好自为之!)"
    武龙唯有把重拳收回,为了她。事情闹大了,她怎么办?真会害死她。
    待他一走,武龙走近单玉莲跟前。
    他的拳头依然紧握着,因为妒火,满脸通红,内心激动,鼻翼张得很大,也很急促。他咬牙切齿地骂她:
    "原来你那么贱!"
    单玉莲的目光没与他接触,只道:
    "我——好像控制不住自己——"
    "你自己贱,用不着找借口!"
    她听得他两次骂自己"贱",猛一抬头,终于她真正地面对他了。——他妒忌了!愤怒的眼神如一头兀鹰,又像受伤的雄狮。他"肯"妒忌了,此刻,她觉得他特别英俊,这才像一个男子汉。她自虐地,竟希望他对她暴力一点,即使自己的本质不好,贱,但总是身不由己的。她要他救他。
    她整个的心神,突然地被他一双怒火乱焚的黑色的双眸吸收进去了,难以自拔。如果她更堕落些,他就更着紧些吧。
    她勇敢地说:
    "我是为了你!"
    他一点都不领情,只盘法:
    "你喜欢那男人?"
    她望着他,故意道:
    "是!"
    冷不提防,武龙咬着牙,用力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单玉莲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他的影子模糊。
    武龙怒道:
    "我看不起你!"
    单玉莲抚着脸上的五个指印,她的红唇抖颤着,新仇旧恨汹涌上心头。她的神态开始凄厉,有一种嗜血的冲动。嘴角挂着血丝,那腥甜的味道……为什么她半生都要遭人白眼?人人给她白眼,那不要紧,但她最渴望给她青眼的这个男人,也看不起她。
    她什么都不管,反手便还他一记耳光,再一记,再一记。出手十分的重一像报复。很久很久之前,他也在批斗大会众目腹腔底下,这样地打过她。在她掌掴他的同时,她的心无法抑止地疼。血和汗在她脸上溶成一种绝望的颜色。
    她怒道:
    "我也看不起你!"
    她一边流着泪,一边把她心底的怨恨都发泄了:
    "如果你有种,你早就和我一起走。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凭良心呀,你没胆!你只是像只缩头乌龟!"
    武龙道:
    "走?到哪儿?戏可以这样做,人不能这样的。成世流流长,饿死未天光!"
    单玉莲凄怆地,心疼如绞:
    "我有说过跟你一世吗?以后是以后,我不相信那么长远的东西。做一日和尚撞一口钟,以后各行各路,也没法子,我又犯得了谁?不过,你连动也不敢动!"
    她歇斯底里地,不容他插嘴:
    "你没胆,于是扮伟大。每次都有冠冕堂皇的借口,每次都有!我的命不好,本分的东西都成奢望。但起码我敢爱敢恨,你呢?我看不起你!"
    武龙见自己种种牺牲,只换来这样的羞辱,他不是不含冤莫白的。他只好转身去,难道要跟失去理智的旧爱解释么?大丈夫,做了就得认了。怎可拖泥带水。
    单玉莲只掷来一句话:
    "你要另娶吗?我跟另一个好给你看!"
    武龙不肯回过身来,他也抛下一句话:
    "如果你再跟他有路,对不起我大哥,我就杀了你!"
    单玉莲哈哈大笑:
    "你杀我吧!如果你憎恨我就杀我吧,用不着借了大哥的名堂来办事!"
    武龙悻悻然地走了。
    第十节
    他也不打算揭发她。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如果武汝大根本不知情,庸人是幸福的,何必戳破他的好梦?
    单玉莲但见人去楼空。这"翰文阁"寂寥空旷。她坐下来,任性地哭一场。好,你去娶另一个女人吧。你看不起我,我就长命百岁,看看你们凭什么缘分可以白头偕老!我不相信你们可以!
    她梦断魂索,半生已过,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孤寂地跌坐在一个陌生的书房中,一切都是散乱的书。
    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文字和学问。
    咦?
    在方正严谨的经史子集后头,原来偷偷地藏着《金瓶梅》。
    它"藏"身在它们之后,散发着不属于书香的,女人的香。——古往今来,诗礼传家,一定有不少道貌岸然的读书人,夜半燃起红烛,偷偷地翻过它吧。到了白天,它又给藏起来了,它见不得光。它是淫书。
    如今因着这一番的风月,它宛如出峋的云。书页被掀得多,纸张昏黄,残线已断,一页一页的,四面八方,溃不成军。
    《金瓶梅》是明历丁已年的本子。兰陵笑笑生所作。这本子,由一群一群起棱起角的方块本刻字体组成。字很深奥,单玉莲看不懂。只是,一定有什么东西激荡地流过纸面。
    她的脑袋忽地空洞洞的,好似用来盛载一些意外。
    她听到好多声音:悲凉的琵琶和筝,弹奏起来。娇饶的女人唱小曲。渺远的木鱼。更漏,滴答地。房檐上铁马儿动了。是他人来了。门环儿也叩响。银灯高点新剔。不,是风起雪落,冰花片片的微声。心上已戳了几把刀子。声音混作一堆。
    妙龄妇女,红灯里独坐,翡翠装寒芙蓉帐冷。她也一无所有,她在字里行间,微微地笑着,伸手相牵。
    单玉莲有种骨血连心的感动,她把自己的手交给她,如同做梦一般,坐了过去。拈起纸来,是渺茫的一个故事。
    火花在心中一闪,照亮某些隐秘的角落。她开始着清楚——
    《金瓶梅》?
    八岁的时候,她就见过了。不过还没走近,红卫兵们一手毁掉了。那书被火舌一卷,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她一直都没见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