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后见过许多写文章的男生,但是再也没有一个男生让我听他描述一道菜,就流口水。只有大哥可以。他一边说,对面的霓虹大房子里就传来“中国好声音”节目里导师一定不会转身的歌声,成龙和陈淑桦唱的《明明白白我的心》:
    你有一双温柔的眼晴/你有善解人意的心灵/如果你愿意/请让我靠近/我想你会明白我的心。
    他让我学着唱女生的部分,他唱男生的部分。我就跟着他唱。我一边唱一边在想,他一定是要和我过家家了吧?
    我问他,那个唱歌的地方是什么东西。他说,那叫夜总会。大哥要去的地方,我爸爸也去的。我又问,你现在练歌是为了以后去唱吗?他说,这倒不是,是我想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和我的同学王海燕一起唱,春节后我和王海燕约好一起烧红烧鱼。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我能去吃吗?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说三年级以下是不能吃的。然后他很不满意地跟我说,以后你也别来跟我练了,你五音不全,都要把我练跑调了。
    后来我就变成了真正的五音不全,音乐考试永远拿不到优秀。学心理的朋友说,这是童年阴影。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应该就是这次吧。
    而且从那以后,我讨厌所有名字里有海燕两个字的女同学。她们总能打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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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以为一个六岁的女孩不懂这种微妙的感情,其实她们什么都懂。女孩越是在无知的时候,越容易喜欢一个人。隔壁强子为你打一架,你就觉得拥有全世界了。
    那时候我喜欢《成长的烦恼》里的Mike和《我爱我家》里的梁天,直到现在,我看无数遍《我爱我家》的重播,都对梁天爱得不可自拔。操着一口北京贫,总是吹出一片前程似锦,又总是在生活中跌跌撞撞,一事无成。我喜欢过的男孩,都大抵如此,带着明显的人性弱点,一边逞强,一边懦弱,这让他们总在男人和男孩之间徘徊。
    我还看过梁天演的一个电视剧,叫《金马大酒店》。大哥带我眺望的霓虹灯,也叫金马大酒店,是我们那儿夜总会的鼻祖。在我家后面,之后好几年,听到的歌也就这么几首,《明明白白我的心》《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和《东方之珠》,在看到歌词之前,我老是把东方之珠想象成东方蜘蛛,每听一次都是一身冷汗。
    周杰伦出现的时候,我们搬家了,地头蛇被枪决了,金马夜总会也悄然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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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上小学那几年,日韩电视剧席卷而来,《血疑》和《排球女将》反复重播。病态柔美女主角形象也席卷而来。班级里的女孩互相交朋友的方式,都是在体育课时拉着对方的小手,坐在树荫底下,眼神忧郁地问对方,你为什么不跑步?一个捂着胸口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心脏病。另一个同病相怜,说,我得的是白血病。还有另外一种女孩,把自己幻想成了励志型的代表,赤名莉香、小鹿纯子或者是《天桥风云》里的宋庆琳。我本来是很懒的,根本不想拿着沙包去羽毛球网旁边练晴天霹雳,可是我一直给自己洗脑说我像莉香,于是我就变成了第二种。
    说自己家有一百亿,男友叫夏寒枫这种显摆模式都是《流星花园》之后出现的。
    就是那个时候我认识了人生中第一个海燕同学。海燕同学就是那个每一节体育课都不跑步,并且拥有充满机关的海绵铅笔盒的人。她永远是被众星捧着的月,班里所有人都喜欢她,没有缘由,就好像不喜欢上她和没看过《灌篮高手》一样抬不起头见人。后来我发现,漫长的学生岁月里,男生基本都是这样的。
    他们喜欢她穿着白色裙子坐在操场边看我们满头大汗的公主样。因为她成为那时候幸运的、有病的人。
    但我不相信。
    我还曾经问身为医生的妈妈,白血病的症状是什么样的。后来我拿着这些症状一一对比海燕同学,她压根没表现出来,我决定揭穿她。
    我坐窗边的位置,一次午休,她说自己冷,让我关上窗。我假装听不见,看自己的漫画书。她又说了一遍自己冷,我还是无动于衷。她被我激怒,耍起脾气,站起来,声音稍大一点,说了一句,我冷,你把窗户关上。周围几个同学也站起来,围观着我们的对峙,还有男同学要拉开我,去关窗户,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一股倔劲儿,拉着窗框,死活不让。我在同学面前,看着她,涨红了脸,大声喊着,她在骗人,她根本没有病,电视里演了白血病会流鼻血的,你们看她流过鼻血吗?
    所有人瞬间鸦雀无声了,大家都看着她,她站在众人中间的时候,从来没感受过这种眼神。她变得恼羞成怒,竟然狠狠捶了鼻子一拳,果然,红色的血顺着她的鼻子流下来,她一言不发,看着哑口无言的我。
    然后在她的微笑中,男同学一把拉开我,“啪”一声关上窗户。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那一声响,像是掰断了我心里的某个酸味儿棒棒冰。
    之后我明白,所有看上去甜得轻快、凉爽的棒棒冰里,藏着的都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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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确没有白血病,但是她有另外一种病。我高中时候交的男朋友也是这样的,可以自己控制鼻血狂流,所以我们常常上演时日不多、苦命鸳鸯的戏码。我对当初决定揭穿她普度众生这件事十分后悔。
    还是因为我妈是医生,有一段时间发现我身上出现莫名瘀青,可是我又不记得是为什么。她十分敏感,让我去医院检查。我电视剧也看了不少,觉得完蛋了,报应来了,我要得白血病了。拿了化验单走到我妈办公室只有一层楼的距离,腿不自觉地打软,连滚带爬跑上楼梯,一路上摔了两跤,还没把化验单递到我妈手里。站在门口,看到来看病的人排着长队,我越着急,越挤不进去,于是站在门口就哇哇大哭起来。
    所以有关病痛的美丽,都是像我这样的混蛋创作者的幻想。其实所有疾病的根本都是痛苦,没有一种疾病是美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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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那件事却让我收获了真正的支持者。
    海燕事件之后,我被冷落。儿童的孤立,是没假装的,所有人成群结队从你身后跑过来,你也被混入了队伍中,当你以为这件事已经平息过去,然后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又嗖地呼啸而过。你就被剩在原地,成了一个孤独的奔跑者。
    姑且叫他Z。他本来跟我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们一个坐在教室的西北角一个坐在东南角,之间的距离曲折得像一条贪吃蛇。他却特意来找我,跟我说,你直到现在还是不相信她有白血病吧。
    我心有不甘,却不敢回答。于是没吭声。
    他接着问,那你相信奥特曼吗?
    我摇摇头。
    你相信圣诞老人吗?
    我摇摇头。
    你相信灰姑娘吃了毒苹果这件事吗?
    我摇摇头。
    他很满意地把一只红富士放在我的桌上,我也不相信,我们做朋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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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解这件事,在逆境的时候显得尤为重要。
    他说,你要坚持你的想法,因为我们是少数,所以我们更要坚持。
    直到现在,我都不太相信这句话是一个三年级的小男生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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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才会渐渐接受一些虚情假意,也会同流合污。我们是天生迷信真实的人,虽然越长大,我越为这种较真感到痛苦。
    我不喜欢别人说“我是对你好”这句话。这种时候,我就在心里想,无非是为自私找了一个好听的托词。他是上个世纪最后一个为我奋不顾身的男孩。
    当初排挤活动连绵不绝,期末考试时,调皮的男生故意扔小抄,落在我桌子上,被老师抓了个正着。我还没反应过来,Z扔下笔,噌地站起来,说这是他丢的,丢错人了,原是丢给海燕的。我看见坐在前排的海燕,身体稍稍抖了一下,震惊到不行。老师也很震惊于他的大义凛然,走过去一耳光抽在他脸上,留下的印痕像那一颗不存在的毒苹果,也像挂在墙上评比栏上最鲜艳的大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