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我的前半生 > 第8页
    太荒谬了,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安儿身上,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要责怪她,可是我这个母亲……难在我一直以来,连自己母亲的真面目也都还是第一次看清楚?
    子君,你大糊涂了。
    只听得她又说下去:“……你们这些时髦女人,动不动说离婚,高了婚还有人要吗?人家放着黄花到女不理,来娶你这两子之母,疯了?忍得一时且一时,我何尝不忍足你父亲四十年,涓生跟你提出离婚两字,你只装聋作哑,照样有吃有住,千万不要搬出去……”
    我瞪着她。
    她继续噜苏:“——男人谁不风流?谁叫你缺少一根柄?否则一样有老婆服侍你——”
    我打断她,“母亲,你不明白,是涓生不要我,他要同我离婚。”
    “你缠牢他呀,”母亲忽然凶霸霸地说,“你为什么不缠牢地?你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嘿?”
    我静了一会儿。
    每个人都变了,除了唐晶,每个人都除下面具,露出原形,我受不了,我站起来,“妈,你回去吧,我再也没精神了。”
    “唉,你要后悔的。”她犹自在那里说,“我早警告过你,是你勿要听,我还出去打牌不打?见了人怎么说呢。”
    对,子群说得对,母亲此刻觉得我塌了台,伊要忙不迭地出门去通告诸亲人:我劝过她,是她不听,她自己不好,像她那般的女儿,不用你们来动手,我先拿她来下气,诸位,现在她与我毫无关系了。
    我竟不知道母亲有这一副嘴脸,我诧异地看着老妈,怎么搞的,一向她都是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难道她的演技也这么好?
    我大声说:“阿萍,送老太太走。”
    阿萍很气愤,这个忠心的佣人一个上午也已经受够。
    送走老太太,她回到我跟前来,站在我面前,忽然“呜呜”哭泣,像个小孩,用被肥皂水浸红的手擦眼睛。
    我叹口气,“哭什么?我还没死呢。”
    心想,可以死了倒也好,人生三十非为夭。
    “太太,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先生又没说要赶你走,他求你留下来还来不及呢,你照样照顾两个孩子。”
    “唉呀,太太,美姬说什么我又听不懂,我不想做了。”
    我看牢阿萍,原来我的地位还不如她,原来自力更生,靠双手劳动有这等好处:她可以随时转工,越来越有价值,越来越吃香,我,我走到什么地方去?
    我长长地叹口气,拉开衣柜,本来想收拾几件衣裳到娘家去住两天,看样子要绝了这个念头才行,母亲那边是绝对不会收容我的了,而我真想离?这个家好好清醒一下,这样子哭完吵,吵完又哭,实在不是办法。
    唐晶,不知唐晶是否会收容我?
    我跟阿萍说:“我要出去住数日,拜托你,好好替我照顾孩子。”
    “唉呀,弟弟见不到你,一下子就哭了。”阿萍说。
    想到平儿那圆圆的脸蛋,心里酸痛。
    我说:“他母亲自身难保,哪顾得了他?”
    我取出行李箱,满柜的衣服,不知收拾哪一件才好。电视剧中离家出走的女人永远知道她们该带什么衣服,大把大把地塞进箱子,拾起就走,非常潇洒凄艳,而我手足无措。
    我拿起手袋,披件外套,就外出找唐晶去。
    她的写字楼我去过,我看看手表,早上十一点三刻。赶快,不然她就出去吃午餐了。
    我叫车子赶到她的公司,后生带我进去,每个都如火如荼地工作,打字机“啪啪”声,电话铃不住响,女孩子们穿戴整齐,在室内走路都匆匆忙忙地作小跑步。
    我一个人肿着眼泡苍白了脸站在大堂中央,与现实完全脱节。
    我像是上一个世纪的怨妇走错了时光隧道。
    唐晶迎上来,“子君。”
    我眼光像遇溺的人找到了浮泡。
    “过来,过来。”她把我拉进她的私人办公室,关上门,“你怎么样了?”
    “我有话跟你说。”
    “我马上要开会。”她看看表,“只有十分钟。”
    “我要搬出来住两天,”我提起勇气,“你愿意收留我否?”
    她说:“子君,这个关口不是一走了之可以解决问题。”
    “我要找个清静的地方。”
    她取出手袋,掏出一串锁匙,交我手中,“假如你认为因此可以解决问题,为什么不?”
    “谢谢你。”我感激地说。
    “我家很凄清,”她补一句,“但相当舒服,你也不用带什么过来,一切应用的东西都现成。”
    女秘书推门进来,“唐小姐,等你一个人呢,一号会议室。”
    “来了,来了。”
    唐晶临走,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立即离开,缓缓打量她的办公室。
    -百尺多点的房间在中环的租值已经很可观了。写字台颇大,堆满了文件,一大束笔、打字机、茶杯,另一角的茶几上堆满杂志,外套与手袋就扔在一边。
    我替她抬起外套,一看牌子,还是华伦天织的呢,为她挂起。
    上班的女人也就像男人一样,需要婢妾服侍。
    这份工作不简单,唐晶真能干,到底是怎么去应付的?
    白色的墙壁上悬着四个斗大的隶书:“难得糊涂。”
    她老板看了不知有何感想。
    椅子底下有一双软底绣花鞋,大概贪舒服的时候换上它。
    以前我并没有来过唐晶的办公室,今天有种温馨与安全感,坐下来竟不大想离开。
    这是属于她的天地,是她赤手空拳,咬紧牙关,争取回来的,牢不可破,她多年来付出的力气得到了报酬。
    空气间弥漫着唐晶的香水味,多年来她用的都是“哉”。她一向花费,坐大堂挤在打字员身边的时候,她也用“哉”。成功的人一早就显露不凡,抑或每个人都有点特色,而成功以后这种特色便受人传颂?
    我认识唐晶那一年,大家只有七八岁,念小学一年级。我们是同一间小中大学的同学,她是我最老的朋友,人家说情比姐妹,看样子直情胜过姐妹多多。
    我终于离开那间写字楼,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向我投来过一眼半眼。
    这些人对社会多多少少都有一点贡献,不比我……
    唐晶也时时到城中烧腊店买又烧饭。
    我扶着起床,往事一幕幕如烟般在眼前转过。
    “唐晶!”我悲从中来。
    “别哭别哭,天大的事,吃饱再说。”
    我哽咽地看着她。
    “我也受够了,”她伸个懒腰叹口气,“不如我们两个人齐齐到外国的小镇做女侍去,过其宁静的生活。”
    唐晶的脸比早上憔悴得多,化妆剥落,头发也乱了,然而却有一种懒洋洋的性感。
    毫无疑问,追求唐晶的人应该尚有很多,她至少还是唐小姐。
    “你?”我黯然说,“你何必逃避?身居要职,每天到公司去对伙计发号施令……”
    “你错了,每天我到公司等老板对我呼来喝去是真,什么价计,我就是人家的伙计。”
    “我不相信。”
    “咄!”
    我们简单地解决一餐。
    我不置信地问:“怎么电话铃不响?没有人持着玫瑰花来约你去跳舞吃饭?”
    唐晶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我且不与你讨论这个,切身的事更重要。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见一见那个辜玲玲。”
    “奇怪,都想见一见丈夫的新欢。也罢,算是正常举止。”
    “别再对我贫嘴了,我在子群那里已经受够。”
    “请你不要将我与令妹相提并论好不好?你难道看不出我们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见过辜玲玲,我才决定是否离婚。”我说。
    我歉意地低着头,我还是令唐晶失望了。
    她期望我一言不合,拍案而起,拂袖而去,而我却窝窝囊囊地妥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