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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没有听过关于涓生与她的……事?”我问。
    “听过一些。”
    “譬如——?”
    “譬如她双手忙着搓麻将,就把坐在身边的史医生的手拉过来,夹在她大腿当中。”唐晶皱皱眉头,下评语,“真低级趣味,像街上卖笑女与水兵调情的手腕。”
    我呆呆地听着。涓生看女人搓麻将?他是最恨人打牌的。我不明白。他是那么害羞的一个人,亲戚问起他当年的恋爱史,他亦会脸红,我不明白他怎么肯当众演出那么肉麻的镜头。
    我用手支撑着头。
    我问唐晶:“涓生有没有对你说我的不是?”
    唐晶笑笑,“这些你可以置之不理,如果你想见辜玲玲,我倒可以替你安排。”
    “你怎么个安排法?”我问。
    “通过涓生不就得了。”
    我垂下头,无话可说。
    到现在我才明白“心如刀割”这四个字的含义。
    我在唐晶的公寓躲了一夜,晚上我睡她家的长沙发。唐晶在九点多就酣睡,没法了,一整天在外头扑来扑去,晚上也难怪一碰到床就崩溃。而我却睁着眼睛无法成寐,频频上洗手间,一合上眼就听见平儿的哭声。
    倚赖丈夫太久;,一旦失去他,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好不容易挨到六点多,我起来做咖啡喝,唐晶的闹钟也响了。
    这么早就起床,也真辛苦。
    她漱口洗脸换衣服,扭开无线电听新闻,大概独居惯了,早上没有跟人说话的习惯。
    我把咖啡递给她。
    她摊开早报,读一会儿,忽然拍起头来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长叹一声。
    我原本愁容满脸,此刻倒被她引得笑起来。
    我问:“你有什么愁?”
    她白我一眼,“无知妇孺。”抓起外套上班去。
    我到小小的露台去看她,她钻进日本房车,小车子趣怪地缓缓开出,她又出门去度过有意义的一日了。
    我收拾桌上的杯碟,搬入厨房,忍不住拨电话回家。
    阿萍来应电话的声音竟是焦急与慌忙的:“太太,你在哪里?快回来吧,弟弟哭着闹呢。”
    我鼻子一酸。
    “奶奶与老爷都赶来了,正在骂先生。”阿萍报告。
    他们骂涓生?我倒是一阵感动,平日我与这一对老人并不太投机,没想到他们倒有点正义感。
    “太太,你先回来再说吧。”阿萍说。
    电话被别人接过,“子君?”是涓生的母亲。
    “是。”
    “我正骂涓生呢,把好好一个家庭弄得鸡犬不宁,离什么婚?我与他爹绝不答应他跟那种女明星混。你先回来再说,我给你撑腰。”
    我饮泣,“他不要我了呢。”
    “哪由得他说?他不要你,我们要你,你不走,他好轰你走不成?他现在发疯,你不要同他一般见识,你不看我们两老面上,也看孩子面上,弟弟直哭了一夜,今天不肯上学。”
    “我,我马上来。”
    “我们等你。”她挂上电话。
    我一颗冷却的心又渐渐热了,明知于事无补,但到底有人同情我,没想到会是两老。
    平日我也没有怎么孝顺他们……
    我连忙换了昨日的衣服回家去。
    还没进门就听见平儿的哭声,这孩子自小爱哭,声震屋瓦,足可以退贼。
    美姬替我开了门,我连忙叫,“弟弟,弟弟。”
    平儿见是我,连忙晃着大头扑到我怀中,号啕大哭起来,我见儿子这样伤心,也忍不住哭。
    涓生的父亲向他厉声喝道:“你自己看看这个场面,你越活越回去了!”
    涓生低着头,不敢言语。
    “我不想多说,你自己有个分寸才是。”他母亲叹息,“体外头那个女人又不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何以放不开手,那一般是两子之母,离婚妇人,年纪只怕比子君还大。涓生,你上她当了。”
    涓生却一点也没有上当的感觉,他涨红着一张脸,只是不出声。
    涓生母亲说:“现在你老婆已经回来,你好自为之。”
    他们误会了,他们以为涓生与我吵嘴,只要老人家出马镇压几句便可以解决问题。
    果然两老才踏出大门,涓生便指着我说:“你把我历代祖宗的牌位请出来也无用!”他转头也想走。
    我恶向胆边生,大喝一声:“站住!”
    他转过头来。
    第三章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史涓生,变心由你,离婚与不离婚在我,但是我告诉你,我可不由得你随意侮辱,你父母是自己走来的,我并没有发动亲友来劝你回头。”我瞪着他,“老实说,到了今天此刻,我也不希望你回头,但是请你一张尊嘴当心点。”
    涓生颓然坐在沙发,上,“子君,我求你答应我离婚,我实在撑不住了。”他用手掩住了脸。
    在我怀中的平儿仰起头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吵架?为什么?”
    我拍拍他肩膀,“不怕,不怕,不吵了。”我把他抱在膝头上,“你睡一会儿,妈妈抱着你。”
    平儿将他的胖头埋在我怀中。
    我抚着他的头发。
    ——他现在撑不下去了,我苦笑,一切仿佛都是我害的,他才是牺牲者。
    在那一刹间,我把他看个透明。
    这样的男人要他来干什么?我还有一双手,我还有将来的岁月。另外一个女人得到他,也不见得是幸福,他能薄情寡义丢掉十多年的妻,将来保不定会再来一次。
    我轻轻拍着平儿的背,“好,我答应你,马上离婚。”
    他抬起头,那一刹那他双目泛起复杂的光芒,既喜又惊,我冷冷地看着他,心里只有悲伤,并没有怒火。
    “真的?”他不置信地问。
    “真的。”
    “有什么条件?”
    我看看平儿的苹果脸。“每天回来看平儿与安儿。”
    “当然,当然,”涓生兴奋地搓着双手,“这里仍然是你的家,要是你喜欢的话,可以在这里留宿的。”
    我别转面孔,不想看他的丑态。
    “我有一个律师朋友,他可以立刻替我们办手续,补签分居,他可以证明我俩已分居两年,马上离婚。”涓生用试探的语气提出来。
    我眼前一黑,连忙深呼吸。等一年半也来不及了,涓生此刻觉得与我在一起如生活在地狱中,好,我助他逃出生天也罢。
    “有这样的事?”我听见自己说,“好,你去律师楼安排时间,我同你去签字便是。”
    这一下子他呆住了。
    我勇敢地抬起头,“我明天便去找房子,找到通知你,你放心。”
    我抱起平儿进房,将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孩子,已被我宠坏了,娇如女孩子。
    回到客厅,看见涓生还站在那里,我诧异地问:“你还不走?这里没你的事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
    过一会儿,他说:“她想见见你。”
    “是吗,有机会再说吧。”
    连我自己都佩服这种镇静。
    “那我走了。”他说。
    “好走。”我说着拾起报纸。
    他又逗留片刻,然后转身去开门。
    我听到关门声,低下头才发觉手中的报纸悉悉作响,抖得如一片落叶,我吃惊地想:为什么会这样?原来我双手也在发抖,不不,我浑身在颤抖,我大叫一声,扔下报纸,冲到书房去斟了一小杯白兰地,一饮而尽。
    电话铃响,我连忙去接听,有人说话也好。
    “回来了?”是唐晶。
    “是。”我答。
    “见到涓生没有?”她问。
    我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只觉得一口气不大顺,有点喘着的模样。
    唐晶沉默很久,我还以为她把电话挂断了,喂了几声她才说:“也好。”
    我想一想答:“他的时间宝贵,我的时间何尝不宝贵。”但这句话与将杀头的人在法场大叫“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相似,一点力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