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我的前半生 > 第31页
    “她说什么?”
    “她说:母亲是个优柔的老式女人,以为三十六是六十三。”这孩子。
    肯尼耸耸肩,双手插在口袋中走开。
    翟先生邀请我出海呢。
    如此风和日丽的好机会,为什么不?多久没见过上条件的男人了。散散心也是好的,我又没有非份之想。在布朗、陈总达及可林钟斯这种男人中周旋过两年,眼光与志气都浅窄起来,直以为自己是他们的同类,女人原都擅势利眼,为什么不答应翟的邀请?我正穿着全套运动服、袜子球鞋。
    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往后车房走去,那处有一条小小木码头,直伸出海去。
    翟有道正在缚风帆,见到我点点头,非常大方,像是多年玩伴一般,我先放下心来。
    他伸出手接我,我便跳上他的船去。
    他的手强壮且温暖。
    然后我发觉,我已有多年未曾接触到男人的手了。
    这不是心猿意马,这是最实在的感叹。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一扯起帆,松了锚,船便滑出老远,我们来到碧海中央,远处那栋小小的白屋,就像图画一般。
    而我们便是画中人。
    我躺在窄小的甲板上,伸长脚,看着蓝天白云。做人痛苦多多,所余的欢乐,也不过如此,我真要多多享乐才是。
    翟有道是该项运动的能手,他忙得不亦乐乎,一忽儿把舵,一忽儿转风向,任得我一个人观赏风景之余细细打量他。
    他有张极之俊美的面孔,挺直鼻梁,浓眉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略厚的嘴唇抿得很紧,坚强有力的样子,身材适中,手臂上肌肉发达,孔武有力的。
    我想:是什么令他一直没有结婚呢?
    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翟有道终于同我说:“来,你来掌尾舵,别让它摆动。”
    我说:“我不会。”真无能。
    “太简单了,我来教你。”他说,“船偏左,你就往右移,船偏右你就把船舵转向左,这只船全靠风力,没有引擎。”
    我瞠目,“风向不顺怎么办?”
    “那就永远回不去了。”他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不好意思,便闭上尊嘴,跑到船尾去掌舵。
    很久没有享受这样心无旁鹜的乐趣,特别珍惜,带着惨然的感觉。
    略一分心,便看到一艘划船成直角地横切过来。
    我来不及转舵,大声呼叫:“让开,让开!”
    划船上有三个人,向我瞪来,并没有动手划开。
    我紧张,“要撞船,要撞了!”光会嚷。
    翟有道抢过来将船帆自左边转到右边扣上,风一鼓帆,立即避开划船。
    我松一口气。
    他朝我笑笑,并不多语。
    那日回到岸边,我已精疲力尽。
    是夜睡得特别香甜。
    玩足半日,我们说话却不超过十句,真算奇事。
    第二天一早我自动进厨房替大伙做早餐。
    牛奶、麦片、鸡蛋、火脚、吐司、班戟一应具全,忙得不亦乐乎。安儿与肯尼做我的下手,大伙都乐了,说以后来旅行非把子君阿姨带着不可。
    翟有道下楼时年轻人已散得七七八八,我正在清理残局,见到他不知怎地,有点心虚,颇手忙脚乱的。
    他微笑说:“伙计,还有早餐吗?”
    我忙不迭答:“有。”
    “来一客班戟,一杯咖啡。”
    我立刻替他斟上咖啡。
    “唔,很香。”
    “新鲜的。”我说。
    “你自己吃了没有?”翟有道说。
    “我没有吃早餐的习惯。”我说道。
    “呵,那不行,不吃早餐,整天没力气。”
    我笑,“那么好,我吃火脚双蛋。”
    “听他们说,你的手艺还真不坏。”
    我将班戟在平底锅中翻一个身,烘成金黄色,香气扑鼻,连大瓶糖酱一起奉上。
    “好吃好吃。”他连连赞叹。
    我光会瞪着他,有点词穷。平时也颇能言善道,不知怎地,此刻却带点少女情怀,开不了口。
    少女情怀,呵呀呵呀,我自家先面孔红了,连耳朵都辣辣地烧起来。
    过去的人与事永远不会回来,在清晨的阳光下,我虽然尚未老,也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中年妇人。
    我坐在翟君对面,缓缓吃着早餐,食而不知其味。
    他问我:“你有没有工作?”
    “有。”我答得飞快,给一口茶呛住了,狂咳起来。
    完了,什么仪态都宣告完蛋。
    他连忙将纸巾递给我。
    我说下去,“我与我的师傅合作为华特格尔造币厂做工艺品。”
    “你是艺术家?”他很欢欣。
    我嗫嚅,“不敢当。”
    一时间也不便分辩。但我一定要表示身份:我是个自力更生的职业妇女,我不是坐在家中吃赡养费的蛀米虫。
    我是要努力给他一个好印象呵,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
    对于其他的男人,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从来不希罕。
    翟君说:“女人最适合做艺术家,”他笑,“基于艺术实需最稳固的经济基础培养,故此男人最好全部当科学家。”
    翟有道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
    “不过做艺术家也是极之艰苦的,不停地练习练习练习。”
    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褪皮部分刚有点痊愈。那时候在老张的工作室每日苦干十二小时,暗无天日,今日听了翟君一席话,不禁感动起来。
    对于老张,我只觉得他够意思,肯照顾朋友,但对于翟君,我有种唯命是从的感觉。他每句话听在我耳中,都变成金科玉律。
    离婚后我一直最恨人家毫无诚意地问及我的过去。不过对于翟君,我却想倾诉过往的一切。
    当然我没有开口,我已经三十多岁,不再是个冲动的孩子。
    他吃完早餐,帮手洗碟子,一边说:“这种阳光,令白色看起来特别白,黑色看起来特别黑,阳光总是愉快、洁净的。”
    我讶异于他的敏感,“你许久没回香港了吧,在那里,火辣的太阳晒足大半年,浑身腻嗒嗒的灰与汗,湿度低得难以呼吸。”
    “我较喜欢香港的大雨。”
    “是的,”我连忙接上去,“白色面筋似的大雨,哗哗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舒坦而遥远,惆怅旧欢如梦。”
    “什么?”他转过头来。
    我不好意思重复,。“没有什么。”
    他侧着头想一会儿,“是的,惆怅旧欢如梦。”
    他还是听到了。
    他的旧欢是什么人?一个像玫瑰般的女郎,伤透他的心,以致他长久不肯结婚?
    “你几时回香港?”他问。
    我懊恼得不能自禁,“后天。”
    “呵,这么快?”意外。
    “我在此地已经有两个星期。”
    他点点头,没表示什么。
    他自然不便留我,我自然也不便自己留下来。萍水相逢,拉拉扯扯作甚。
    我说些门面话:“现在小安跟肯尼是好朋友,请多关照。”
    “那是一定的。”翟有道说。
    “他们到哪儿去了?”我转头问道。
    “出发玩耍吧。”他说,“你呢,我同你到镇上去游览可好?”
    “太好,”我笑,“待我换条裙子。”
    他把我带到一所历史博物馆,我们细细观察每一座图腾及标本。翟君不说话的时候面色冷冷的,他每次抽烟都问我是否介意,每次我都说不,而且也不嫌他重复。
    他喜黑咖啡,一杯接一杯,有许多洋人的习惯,然而脸上始终有一股中国人的矜持。
    噢,我真喜欢他。
    最后,我们参观纪念品小商店,我看中印弟安人手制的金手镯,套在腕上,爱不释手,不想除下,但标价三百余美元,我手上没有这许多钱。
    翟君一言不发,开了张支票,然后说:“走吧。”
    第十章
    “回香港我立刻把款项寄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