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两只——没听见我说话吗?!”勾陈一开口就是冷斥。
    两小妖抬眸,仅止一眼,瞄瞄他,又垂下去。
    一只咬果酥,一只灌蜜酿。
    大口猛食,谓之“咬”。
    仰头牛饮,谓之“灌”。
    偏偏,小葵仔仔细细,将一块果酥掰成小小片,好珍惜、好不舍地放在舌尖,再抿含双唇,等它自行化开。
    大葵仰首,手上卷着叶管,不时沾沾怀中蜜液,让它一滴一滴落入口中,仿佛啜饮雨水甘露。
    “你们在做什么?”这两只行径太古怪,勾陈不由得问。
    “吃果酥呀。”口吻幽凄。
    “喝蜜酿呀。”音调哀怨。
    大小葵异口同声说道,更有志一同,投来怨怼眼光。
    “你们那叫‘舔’果酥、‘沾’蜜酿吧?”
    勾陈正巧也饿了,捉起两块果酥吃,再灌下整壶蜜酿,暂且止饥。
    此举换来大小葵惊天乱叫,一左一右朝他扑来,去抢果酥和蜜酿。
    “主人!你好浪费!蜜酿怎能用灌的?!”呀,干了?!
    “我的果酥!呜呜……”
    凄厉之音,好似勾陈强夺妻女,吃掉别人的心肝宝贝。
    “那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叫曦月在做就好。”这两只,大惊小怪。
    “没有曦月!没有果酥!吃完就没有了!”小葵心疼死了,捧着只剩半边的酥饼,只想掉泪。
    “蜜酿也是,喝光了就没有了!”大葵伸舌去舔壶内,能救回一滴是一滴。
    “曦月走掉了!被主人赶跑了!”两妖同时嚷嚷。
    “对!主人欺负她、骂她,一定是!她才会不想再留!”
    两花妖含泪控诉,争先指责,两根短指快戳上他的鼻尖。
    此时,勾陈无暇理会两花妖的无礼顶撞,脑中只响着那一句——
    她走掉了?
    那个宁挨雷击,置死生于度外,也要硬求着留下来的她,走了?
    勾陈浓红的眉,挑高。
    总算还我清静,不劳我出手驱赶——这样的声音,是有的。
    竟走得这么干脆?连求我留人的努力……都不愿试——矛盾的思绪,似酸、似苦,同样也涌了上来。
    “她本就该走,若她还在,我也会轰她出门!”
    气话说来无比麻利,仿若已演练过无数回,就为了……这一天。
    畜生!大小葵找不出第二个词汇。
    “狐”是畜生之流,“狐神”是畜生之中,成仙的最大一只。
    “主人,你简直没心没肝没肺!”两花妖又是一阵唾弃。
    “心,是真的没有,肝和肺,倒是完好在这儿。”勾陈随意往身上一指。
    下一句,才真是印证着——没心没肝没肺:
    “我饿了,她有没有煮完饭才滚?”
    听听,这是人话吗?!
    身为他的花仆,大小葵深感为耻,无颜见花界父老。
    “有!曦月煮完一整桌饭菜,才孤伶伶地一个人走!”大小葵“不恭不顺”说完,立即回归花身,不再露面,以示抗议。
    “这两只——越来越没大没小,早知道当初养‘雪莲’当仆,还温驯些。”
    勾陈淡呿,悔不当初。
    “全走了最好,让我耳根子清净。”他也不稀罕有人在耳边叽叽喳喳。
    仍是觉得饿,他继续觅食。
    既然他是煮完饭至少饭桌上不会是空荡无物。
    果不其然,他踏入食厅,便看见满桌丰盛。
    桌上包覆着一层薄术,不让菜冷汤腻,心意无比体贴。
    勾陈一坐定,成了满满一大碗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这女人手艺还真不差,难怪大葵小葵舍不得,连我都想说……以后吃不到了,怎么办?”
    可是,这理由实在太窝囊,为了口腹之欲,就希望她留下?
    还有,以后抱不到了,怎么办?这则是身体之欲……
    瞬间,觉得喉头刺梗,难以吞咽。
    并非是鱼刺或碎骨,而是一种……无形的涩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
    他可是狐神,司掌爱情,调侃貔貅驽钝笨拙,引以为乐,他又怎可能不断,自己为何不对劲?
    他只是不愿承认。
    不愿承认,数百年过去,她对于他的影响力,仍旧巨大。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喜一怒、一去一留,都牵缚着他的心绪。
    勾陈甩头,甩去那份“承认”,下意识要端来汤盅,一口灌下,冲去喉间梗意。
    掀开汤盅,里头所盛并非汤水,而是一张纸条,上头写着短短几行字:
    去把心拿回来吧,为我舍弃了它,一点都不值,若真释怀不了,取回它,让它,为另一个人而跳。
    当他读至最后一字,纸的顶端燃起小小火苗,吞噬掉娟秀字迹。
    曦月所留的最后字句,生怕会带给他困扰,所以被阅览过后,便自动燃尽,不劳他动手撕揉。
    勾陈本能反应,要去拂灭活苗,可惜,抢救到的,仅存最后那句——
    为另一个人而跳。
    刺眼,这几个字。
    扎得勾陈眯起眼。
    气她说来云淡风轻,气她说着“另一个人”。
    他冷冷自语,赌气哼啐:“说得何其容易?为另一个人跳?万一取回它,它还是那么痛,再把它挖出来吗?!”
    食欲尽失,他却还是忿忿扒饭、吃菜,一盘接一盘,扫个精光。
    矛盾。
    就像认定了她走掉才好,但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若能不走……
    ***
    “小姑娘,又来买糖水冰?”
    小摊老板笑逐颜开,殷勤招呼着连日必到的熟面孔。
    “对,请给我一碗。”
    “马上好。”老板动作俐落,刨好碎冰末,淋上香甜糖汁,配上数匙蜜豆,老板特地多舀许多,递上,“小姑娘,冰好了,小心拿。”
    “谢谢。”她付了钱,端起冰,窝到摊旁小登,品尝沁凉甜品,嘴里甜丝丝的。
    突然,她跳起来,又冲到摊前,忙不迭说:“老板,再给我一份!料多些!”
    老板虽不明所以,仍是动作麻利的刨冰,立即送上。
    “钱搁这儿,碗我待会儿送回来!”她一溜烟朝反方向跑。
    “哦,好……”老板只来得及应声。
    她奔跑过街,往巷角一拐。
    巷中站着一人,背对她,纸伞垂遮,勉强看见白色衣裳,以及及腰的浓黑长发。
    “文判大人!”她欣喜一嚷,又即刻合唇。该糟,来者的身份,在人界不能大声喧嚷。
    执伞之人,缓缓转身,面容带笑,不加以责备。
    她回以蜜笑,手上的糖水冰顺势奉上。
    “那儿晒不到日,我们坐那边,请您吃冰。”
    她很贴心,挑了阴暗处,有处阶梯,上方屋檐横亘,铺有茅草,形成一处遮蔽。
    两人落坐,舀着糖水冰吃。
    能再见故友,她显得很开心,笑靥久久不落。
    “合您口味吗?”她问的是甜冰。
    “嗯,清凉。谢谢你,曦月。”
    不忍直视,入他口中的食物,只有清淡味儿,无关美味与否。
    她,正是曦月,连忙摇头。
    “该说谢的人,是我。谢谢您,特地来看我,圆我一个心愿,否则,我也没机会下冥府,向您道声‘珍重再见’。”她诚心感恩。
    文判浅笑,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其余的心愿,可有达成?”
    她回视他,笑容灿烂:“嗯,能再见他,在他身边停留数日,我已知足,这一辈子好值得,毫无遗憾了。”
    “是吗?那就好。不需要我再为你传话?”
    文判的眸精明如昔,看穿她笑容背后,藏着的些许悲伤。
    “不了,我没有其余的话想说。”曦月轻轻摇头,又想到:“先前托您传达的那些,也全数毁去吧,别让他知道。”
    勾陈他……也不会想听,毋须留下。
    那些悬念、那些呢喃,全随着她,一块儿带走吧。
    言语,若无法传递出去,便失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