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一向平易近人的顾相,今日竟也有些寡言,匆匆客套几句,便回?了府。
    甫一踏进府门?,府上的仆从管家连带着他那缺心?眼儿的儿子,便凑到了跟前,齐声贺他升迁之?喜。
    顾清之?将闲人斥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话中难掩忧愁:“本朝开国数百年,你见过几个活着的中书令?”
    顾昉讪讪一笑?,尴尬地挠了挠头,艰难地为自己找补道:“倒也不至于?,父亲为何要这样想?指不定是因为章武陛下信重您呢。”
    顾清之?满腹忧思,在对上自家儿子那张写满纯良无辜的脸之?后,还是哑了声,只道:“往后你就在家安心?读书,莫再与你那帮朋友附庸风雅!”
    “为何?”
    “没有为何!”顾清之?眼不见心?不烦地别开了头,径直寻来管家,皱着眉问道:“今日有可有人拜访?”
    管家低头答:“有不少学子都递了文章、诗集进来,欲求见家主。”
    顾清之?听得愈发头疼,忙道:“全都不见!往后顾府闭门?谢客,与朝中同僚的应酬也能推则推。”
    那位看起来,真是深恨朋党啊。
    *
    宫城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
    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整个天空都仿佛被?一层灰扑扑的布笼罩住了。
    风雨如晦,却有一把水墨色的油纸伞破开了晦暗的天幕。那伞并?不精美,甚至有几分素朴,只粗粗画了枝疏影横斜的瘦梅。
    现下,那枝瘦梅正随着执伞的披发青年一步步穿过台阶,行至明丽的宫殿之?前。
    “国师来了。”小宫女见他来了,忙上前去接伞。
    青莲谢过,自己收了伞放至一旁,双手合十做了个揖,请宫女为自己通报。
    “小僧欲求见陛下。”
    “烦请稍等。”
    宫女很快便入殿通报,得了允准后,含笑?请眼前之?人进殿。
    青莲再次谢过,跟着她进了皇帝日常起居的临华殿。
    “见过陛下。”
    他只着粗衣布衫,长发披散,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点饰,本应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
    但恰恰相反。
    青莲置于?此间,不见丝毫局促,仿佛天生?就该处于?锦绣之?中。
    一身玄金袍服的楚灵均自案牍中抬头望了他一眼,招呼人给他看了座,语气却稍稍有些冷淡:“国师进来到临华殿的次数,可比过往的十余年加起来还多。”
    “陛下……”
    楚灵均打断他的话,开门?见山地问道:“国师今日,又是来为谁求情的?”
    “陛下初登大宝,不宜大造杀孽,惹起物议。”
    “谋逆,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已?开恩,只夷三族。”
    “此案牵连甚广,便是只夷三族,亦有许多无辜之?人蒙冤遭戮,陛下……”
    “倒也不见得有多无辜。”她淡淡回?了一句,头也没抬。
    而对方犹自苦劝。
    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放下手中的奏疏,拿起下一本。
    恰是眼前人呈上来的。他的国师之?位不算完全的虚职,是有参与朝政的权利的。
    但是那么些年,他好像从来没给他那老?父亲上过奏疏。往往都是熹宁帝在心?情郁结,或遇事不决时?,主动咨询于?他。
    楚灵均略略扫了一眼上面的内容——果不其然,还是求情。
    她以手扶额,难免有些头疼了。这要是朝堂上那帮老?古板,早就被?她扔出去揍一顿了,可……怎么这人人都怕沾染上的事情,他就非要往里钻呢?
    “青莲师父……”她无奈阻了他的话,叹道:“你倒果真是个修佛的。”
    “可一昧的仁心?,是治不了国的。畏其威严,方能感其恩德,而后能从。”
    他念了声佛号,眉眼间自有悲天悯人的光辉:“陛下,杀戮过多,恐伤人和,亦损您仁名。
    “为人君者,抚育万民,教化?百姓,岂能妄动刑杀?您刚刚登基,若是就因此落下了苛重刑典的恶名,将来……唯恐物议沸腾,青史污名。”
    “况且,陛下先定北疆,后又以雷霆之?势平乱诛逆,重整乾坤,威严赫赫,谁敢不从?何不趁此机会,施行仁政,也好让臣下……”
    楚灵均心?意已?定,不愿更改,却也知青莲不会轻易放弃,于?是皱了皱眉,故意冷下声来,讽道:“我这个皇帝若真有威严,国师岂敢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直言极谏、忤逆犯上?”
    青莲起了身,垂眸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回?答:“君明则臣直。”
    在此之?前,楚灵均不曾料到,像他这样的人,也会像朝堂上那帮厚黑的老?油条一样,阿谀上官。
    她被?哽了一瞬,暗暗磨了磨牙,直言问道:“国师是朕的臣子吗?”
    青莲微微一愣,低头时?,露出一个藏得很好的苦笑?。
    他撩了衣摆,缓缓跪下,缓缓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青莲,你莫拿这些官话来诓我。”楚灵均固执地打断他的话,怫然不悦,“我只问你,你能为朕所用吗?”
    她心?头转过一念,觉得这个随口?拿来堵他话的借口?真是不错,于?是继续黑着脸,道:“国师若愿匡辅朝政,尽心?王事,那么此事,朕也不是不能退一步。”
    “臣之?幸也。”这位一心?佛法、不问世事的国师,竟真的应下了此事,恭顺地执臣礼,伏拜于?地。
    楚灵均这回?是真的吃了一惊,她深深望了青莲一眼,道:“国师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便改死?刑为徒刑,没为奴,流放边疆。”反正剩下的那些小喽啰,估计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国师请回?吧。”
    她现在不太想看到这张脸。
    明明记忆中,这人一直都是和光同尘、静水流深的平和性?子,怎么最近却忽然这般倔呢?
    “陛下……”
    “国师还有何事?”
    “还有楚公子之?事。”青莲望着对方越来越黑的脸色,无可奈何地拐了个弯,道:“陛下,楚公子身体一向羸弱。陛下能否让臣探望一二……”
    楚灵均最终还是拂袖而去,冷着脸离开了前殿。蒙蒙的细雨裹挟着刻骨的冷意迎面而来,似乎也将她心?头的愠怒压了下去。
    她的心?情稍稍冷静了下来,于?是捧着香茗,反思自己的失态——为帝为王,怎能这样沉不住气呢?为什么一听旁人提起楚载宁,心?情总有剧烈的起伏呢?
    濯濯如月的女子一身玄衣,安安静静地坐在小窗下,眸光清寒,双眉微锁,脸上的神情恰如廊下的细雨,朦朦胧胧的平静中,偏又有挥之?不去的刺骨冷意。
    宫中之?人,便鲜有不会看人眼色的,何况是能伺候在帝王宫里的人精?殿中侍女见状越发小心?,不敢再凑上去,只有女官清瑶微微叹息,欲上前关了那扇窗户,以隔绝廊下飘进来的冷雨。
    楚灵均拦了她的动作,声色清冷而平静,“不必了,姑姑,为我准备车驾吧。”
    “我要去见楚载宁。”
    她不能沉溺于?任何忧惧之?中,她不能允许自己因为任何事情情绪失控。
    ……最后去见他一面,也算给这些年的情谊一个结果。
    从此,只当自己识人不清,真情错付。
    没有什么是不能割舍的。
    第49章 丹心血(六)
    粼粼车轮碾过宫道, 而后安静地停在了诏狱之前。
    厚重的深红大门甫一被打开,寒风便带着森森寒意冲了出来,使人不自觉地拢紧了身上的衣衫。
    楚灵均心下?一沉, 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几分。但很快, 心中那点儿波澜便又被她不着痕迹地抚平。
    “免礼。”她抬手免了周围人的礼节, 面色沉静, 神情淡淡, “带路吧。”
    清瑶早派了人来说明来意,掌管诏狱的司寇不可能不知御驾所为何来。一身青衫的女官恭顺地垂着首, 将屈尊降临的皇帝往牢狱里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