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拨雪寻春 > 第62页
    接连遭遇了几次被当面“打探”和反复议论却又无法发作的尴尬和恼怒后,钟振良实在害怕再被人以“窃窃私语”或公开“审讯”的方式不断关注,那之后,钟振良开始不再参与敬老院的集体活动,吃饭故意落在最后或者先去一步,尽力避免出现在敬老院这个大集体的“公众视野”里。于是钟振良又成了个落单且沉默寡言的“怪人”。
    原本就从不主动与那些成为“院友”的孤寡老人们交流的他,每天看着几个先后被人用轮椅推出房间来晒太阳的人,钟振良心里总是不由得漫起悲凉。另外还有一些失去行动能力的老人,有的因为肢体失去基本功能,有的因为脑神经系统的疾患,面容明显呆滞僵硬,对吊淌在下巴或者鼻下的涎水与鼻涕已无感无知。那些面容枯槁的老人们,一个个都像默默燃耗着体内仅剩的一点灯油的枯灯,在似乎已经没有任何悬念的时光里,等待着油尽灯灭的时刻,等待着上天心血来潮或者蓄意已久的“宣判”。
    与钟振良同一间寝室的老靳,重度脑梗瘫痪在床,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每次大小便失禁后,护理员老金都会掀开被褥给老靳抽换他床上湿了脏了的褥子,此时的老靳就会光着下半身,像个碍事的器物一样被老金嫌弃地搁置在一旁的轮椅上。不忙的时候,老金一般不说什么,有时碰上几个失能老人在同一时段都弄脏了衣裤被褥,老金就忍不住用含混的嗓音咕哝两句,手下的动作也会无形中带着些不耐烦。这种时候,老靳那张几乎早已没有面部表情的脸上会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难为情的神情,一旁的钟振良看到了,倒先自无措而愁郁起来。他似乎第一次从别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境况。
    白日见到老靳光着下半身被老金挪离床铺换擦身下秽物的情形,晚上,躺在床上的钟振良半天都无法入睡。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忽然觉得在这里养老,简直无异于被公开遗弃。对眼下身体还无有大碍的他来说,跟这一群真正“无后”的陌生人就此厮混在一起,孤独终老,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除此之外,最让钟振良无法释怀的是自己的“身份”问题,钟振良始终觉得自己好歹是个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见过世面闯过江湖拿过公家薪水的公职退休人员,居然要和这些一辈子没娶过老婆的鳏夫寡妇以及智障身残、被社会自然淘汰的痴呆傻哑、无儿无女的五保户们相提并论地呆在一个地方度日,这简直是比任何贬损和低看都无法忍受的羞辱,他认为,因为年龄这一自然规律被社会或者历史的车轮抛下,是个人之力无法阻挡和改变的,只能顺其自然地接受,可是,自己毕竟是有过妻女家室的人,与一群寡夫鳏夫共处一隅度过余生,难道还不算是对他的最大蔑视?他甚至觉得这样的状况连当初那些被关进牛棚的人都不如,被关进牛棚至少说明人家有文化,哪怕是“反动”的。可自己这样养大了两个女儿的人,却被送到这个只应该是无儿无女的人呆的地方来算怎么回事?他这辈子最不愿别人因为他没有儿子而对他另眼低看。
    这个难言的心结,让钟振良不时地回忆起自己这一生为花朵和青藻做出的牺牲,对此情此境下的钟振良而言,当初自己忍辱负重认可接纳的花朵和收留养育始终不弃的青藻,本是应当对他的这份恩情铭记和感恩一辈子的,可是他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心里没底。
    想到自己明明有所爱却最终落得无以为伴,明明有所养却最终落得老无所依,钟振良不免悲从中来,几乎要落下泪来。此时此刻,想要即刻动身去寻找褚林倩的念头,又像风吹之下的星星之火一样,呼啦啦燃起,而窗外那一轮挂在夜空的圆月,也随之清晰明朗地照进钟振良心里,散发着一抹诱人的清辉。在内心,钟振良知道,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有着和这里的院友们一样的“孤寡”身份,可是,对未来并未“绝望”的某些期待,又让钟振良无法甘于就此在这里度过余生,这种即“认命”又“不甘”的矛盾纠结,让他完全无法在敬老院安下心来。
    有几天,总是独自坐在院子一隅角落里的钟振良无意中发现有好几个身体健康的院友,几乎每天都会跟着几个敬老院的工作人员一起走出院子到外面去,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很有规律,他忍不住要去探个究竟。
    原来红旗坡敬老院因为离市区较远,在紧邻敬老院院墙的空地开垦出了足有三四亩地的大菜园,以满足敬老院应季蔬菜的自给自足。敬老院里凡是身体能够自理的老人,只要愿意出来把劳动当锻炼身体的,都可以到菜地参加劳动。其中几个身体状况比较好但智力有些欠缺的老人,也不愿整日闲着无所事事,能参与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被认可和肯定的褒奖,于是,行动能力还算正常的他们,便都愿意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此获得被人认可的成就感,证明自己还是有“价值”的。闲下来的老人最害怕的是自己在别人眼里真正彻底“没用了”。